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二十段（3）

     管熄灯、锁门的人跟大姐招呼：“你怎么走在后边了？我送送你吧。”

    大姐没敢搭腔，也没停顿，但听到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只好说：“你走吧，别管我。”

    “路上有积水，不照个亮儿，你会踩脏鞋的。”

    大姐听出是苏吉祥的声音，不知为啥接受了他的一番好意，没再推辞。

    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有四只脚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来“哒哒”的响声。远处，小河里有青蛙的鼓噪。近边，树上的宿鸟抖动翅膀。手电光如同一颗巨大的露珠在地上滚动，它衬托得四周更加墨一般黑。天上的星星倒十分繁密而明亮。

    “你自己走吧，到家了。”苏吉祥在墙拐角的地方停住脚。

    大姐好似从梦中惊醒，赶忙答应一声，小跑着往自家的排子门前奔。

    手电光一直伴随着她。那是苏吉祥给她打过来的。她关上排子门，那光亮才消失。她却觉得没有消失，久久地亮在她的心里，她的心里边闪耀着俊小伙的眉眼，还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男性的青春气息。

    第二天晚上，大姐又去上学，而且主动地坐在先到的苏吉祥坐的长凳子一头。散了课，她故意磨蹭到学员都走净，等着苏吉祥熄了灯、锁了门，一块儿走了一节儿。

    两个月后，田大妈忽然郑重地对女儿宣布：“从今儿个起，你别上夜校了。”

    大姐很奇怪地问：“为啥呢？我上夜校耽误家里啥话计了？”

    “我怕出事儿。”

    “既不爬山，又不过河，出啥事呀！”

    “大姑娘总跟小伙子在一块儿，乡亲们会说闲话的。我可丢不起这份儿脸！”

    “脚正不怕鞋歪。谁有工夫磨舌头、扯闲话，由他去！”

    “算了吧！”田大妈发怒地说，“这些日子我早就提防着你。昨儿个夜里，我隔着排子门看见你跟苏家那小子挨得近近地走……”

    “挨着走咋的？”大姐也急了，喊道，“我还兴跟他搞对象哪！”

    “敢！”

    “婚姻自由！”

    “自由当然自由，我不包办。”田大妈把口气缓了缓说，“我得给你订一个规矩，在田家庄不能自由。因为平时都有来往，你跟谁一自由，好说不好听；要自由，允许你在外村随便挑选。……”

    “我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炕上地下忙，外村的人我认识谁呀？”

    “有搭喜桥、牵红线的媒人嘛，你怕啥！”

    第三天，田大妈果然把媒人带到家里，给大姐介绍黑石峪——后来改成红旗大队的一个从未跟大姐见过面的男人。当然他们后来见了面：从相亲到订亲这一年里总共见过三回面，他们就结婚了。一结婚就生孩子，生了孩子就过苦日子。又苦累又艰辛的日子，把大姐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把好多跟吃穿花用无关紧要的事儿都给排挤得干干净净。事前没个信儿，没个准备，突然间一见苏吉祥进了门，她几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不认识了？我是苏吉祥呀！”

    “啊，啊！快到屋里坐。”大姐一面镇静自己，往里让客人，一面暗自揣测，“他来我家干什么呢？”

    还没有坐定，苏吉祥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保根把你的一片好意告诉我了。……”

    大姐更糊涂了，可又不好意思叮问，只好眨巴眼纳闷儿。

    苏吉祥继续说：“跟我妈反复磋商一阵子，我乐意到你们红旗大队当倒插门的养老女婿。”

    大姐终于听出点眉目，同时猜不透，二兄弟保根又耍的什么鬼点子？

    苏吉祥讲了讲他的家庭情况，最后表示：“我这边什么条件也没有。只要女方那边没意见、看得中我，就算成。这事儿得托大姐多费心啦。”

   “噢，……你至今还没有成亲呀？”大姐听着，低声说了一句。苏吉祥因害臊、激动，越发红亮的脸，格外浓黑的眉，仍然很俊气很有神的眼睛，把被压积在大姐心底的那纯真、热烈的爱慕之情复燃起来。同时还增添了新的怜悯的心意。她说：“没想到，田家庄果真搞得这么糟。像你这样的人都成不了家，简直让人难相信。放心吧，我一定帮你忙。……你先喝茶、抽烟，我去给你做饭吃。”

    苏吉祥连忙推辞说：“不麻烦你了，我到街上小铺随便吃点儿……”

    “你别寒碜人啦，到了我家，赶上吃饭，我能让你蹲在街上买冷东西吃？”大姐急赤白脸地说，“你要不吃饭，我就不给你当这个媒人。……没关系，我这日子比过去强多了，养你两年也养得起。往后，来来往往的，你就在我这儿落脚，就在我这儿吃住。”

    苏吉祥不再推让说：“别费事儿，越简单越好。下午我想得个回话儿，回去好安排咋办。”

    “不费事，现成的肉，现成的酒，冰箱里还有熟菜哪，转眼就成。”大姐一边往腰上系围裙一边说，“吃了饭，我就去叫她，先不告诉她咋回事儿，你们见面聊几句，随后我再分头听你们的心气。”

    傍晚，苏吉祥回到田家庄，没去家里，先来田家送个回话。

    正喂猪的田大妈把他拦住问：“你去迁建村没有？”

    苏吉祥说：“去了都转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呀？成吗？”

    “那女的到北京她姨家去串亲戚，没在家。”

    “唉，怎么这样不凑巧呀！”

    “大姐说，等那女的一回到家，就给我捎信来。”苏吉祥往院子里边迈着步说：“我告诉老二保根一声。”

    田大妈抻住他的衣襟儿：“你别惊动他啦。从今儿个起，他要插上门复习功课，不见串门的人啦！”

    苏吉祥一抬头，瞧见二门不仅关着，门板上还贴着一张粉红纸条，纸条上写着很醒目的字儿：

    “谢绝客人，万望原谅。田保根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