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二十段（1）

     苏吉祥跟他妈商量了半夜，又躺在炕上独自嘀咕了半夜，整夜没有睡着觉；傍天亮的时候打个盹儿，又被一个怪梦给吓醒了。

    把粥熬好了的老妈，挺小心地问：“咋样，你拿定了主意没有呢？”

    苏吉祥轻轻地摇摇脑袋。

    老妈说：“要这样，就别走这条道儿。”

    苏吉祥说：“不走这条道儿，又有什么道可走？”

    “那就去一趟试试？”

    “试也白试。可是我必须得去。”苏吉祥下定决心似地起来穿衣裳，“撞撞运气，撞不成就不会后悔了，也算没让人家田家娘儿仨白费心。”

    老妈说：“是呀。就算事情不成，对田家的恩情咱也不能忘记。”

    苏吉祥肚子不饿，为了让老妈放心，还是勉强地喝了一碗粥。他换了一件干净衣服，穿上一双新鞋，就匆匆地走出家门。但是他没上路，而是直奔村民委员会主任郭云的家。他估计这会儿家家都在吃早饭，能在家里堵住老郭云。他要再次哀求老郭云，给他一个当修路小工的名额。虽然只能干两三个月，但对劳力过剩的苏家来说，出去一个人就减轻一点负担，挣一点钱就克服一点困难，动一动就强于坐吃山空。他还没有走到郭家，朝那边看一眼，心就凉了。

    像昨儿个过晌一样，老郭云的家门口站着、蹲着一大群年轻力壮的人。他们都是来村主任家求“小工名额”的。他们都是田家庄那类“窝囊”阶层者。窝囊人只能跟窝囊人竞争，才有可能成为胜利者呀！

    苏吉祥在旁边站了会儿，才小声地问跟前一个姓陈的人：“老队长没在家？”

    姓陈的气呼呼地回答：“谁他妈的知道他在不在家。大门插着，怎么叫也不开，老太太让我们到办公处找。”

    “他在办公处吗？”

    “那儿上着锁！”

    “也许下地了吧？”

    “到地里看了，连个鸡巴影儿都不见！准在家藏着。反正他不死就得出来！”

    苏吉祥又站了会儿，忽然想：老郭云这会儿没在家里躲藏，一准去找党支部书记邱志国；我到那儿也许能找到。他没有声张，便悄悄地退出人群，拐个弯儿再朝邱家的老宅子走。

    他猜对了，老郭云果然在邱志国家。天一亮他就来了，心急火燎地等邱志国醒来，好一块儿商量难题怎么解。本来，这件事情由着老郭云办的话，很简单，极容易。上边摊派下来十个小工名额，而要求去当小工的人超过五十名，那就由干部指定，谁家里最缺钱花、最没有找活儿干的门路，就让谁家出一个人。这样会有人胡搅蛮缠，会闹乱子。但是只要领导干部一个口径，就能对付、就不怕他们。老郭云恰恰担心田家庄的第一把手不能跟他一个口径，所以起大早找他“对口径”。

    邱志国是党支部书记，因为知道老郭云的工作能力差，对郭云的工作不放心，不敢放手。以前“集体”那会儿，生产方面的事儿都由他这支书出面抓；如今没了“集体”，行政上的事儿也得由他拍板儿。就连谁家的人到公社结婚登记，开个介绍信，没有邱志国点头，会计也不敢给盖章。老郭云的脾气倔犟、作风粗暴，在邱志国面前则能忍气吞声。他对邱志国既敬，又怕。邱志国在政治上拉帮过他：拉帮他觉悟起来，拉帮他认清了社会主义道路，拉帮他在心坎上栽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因此他忘不了邱志国。同时，在他没有完全觉悟那会儿，用他自己的话说，“私心大、公心小”那会儿，他确实做了不少愚蠢的事儿，至今回想起来都害臊，怕别人知道，更怕别人提起。有些愚蠢之事，只有邱志国一个人知道。邱志国却从来不揭他的“老底儿”，包括“文*化大革命”挨造反派逼迫的时候，也不吐露。他适应了的现实社会再一次发生了大的动荡和变化，他又做了一些蠢事，不少群众对他失去信心，不再拥护他。加上他以前得罪过一些人，记恨着他，至使他的村民委员会主任的位子差点儿坐不上。那样的结果，将会是他精神上一次沉重打击。他跑公事有了瘾，为别人操心办事情已经成了习惯；一旦失去这样的机会和权力，他活着还有啥味道？还怎么出门见人？在这紧要关头，邱志国挺身而出，帮他争选票，保他的驾，终于使他当选。尤其是他暗暗地搞起一个“互助组”，即联合承包小组，十有八九是不符合上边的精神的。邱志国不仅能够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不加限制，并且替他包藏，没有暗地里作过小汇报。这些都使老郭云感激不尽。由于这些，“一切听邱志国的”，就成了他的天经地义的章程；当“傀儡”别扭，但必须当。

    邱志国被人从熟睡中叫起来，有些烦火，听老郭云汇报的时候脸色冷漠难看，而后不耐烦地说：“这么屁一大点小事儿，你都不能做主办，总得往我身上推。这不成了典型的以党代政、包办代替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