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春雪》

（1）

杏枝暴出了红骨朵，柳条吐出了嫩芽儿，麦苗在泥土里正伸腰，热热闹闹的春天就要来到。谁能料想，已经是这样的季节，会突然地下起雪来呢！

起大早，我们的吉普车从北京出发，天空只是飘挂着一层薄厚不均的、又显得挺松软的云彩，刚开过七十里远的白庙桥，小雪花就开始飞落。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北边的山峦，南边的平原，都被涂染得一片洁白了。

司机同志的情绪也起了变化。不知是担心道面上的雪再铺厚不好行车，还是想趁这路上车稀人少的时候，多赶一段里程，反正他把车子开得更加欢实。

我使劲地抓住座位上的把手，隔着车窗朝外观看，只见各种景物，像银色的闪电一般接连地飞过。我瞧见前方的山沟里有炊烟升腾，有牛群游动，有鸟儿起落；又发现一团火焰似的东西，从山梁上滚滚而下，立刻消失。车子又往前进，我再次瞧见那团火，在枯枝稀疏的枣林中闪动几下，不见了。汽车穿过一道漫水桥。我心里仍然猜测着那件奇怪的现象，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我的身子猛地倾在前面的靠背上，后座位上端放着的手提包，也被摔了下来。

司机打开车门，朝外边大吼一声：“你不想活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穿着桃红色塑料雨衣的人，张开两臂，站立在路中央。

车子停稳以后，那个人朝前跨了一步，说：“同志，你们到哪去？”

司机仍然怒火不熄地回了一句：“干什么？”

“搭一段车，把我捎到邦均去吧。”

“不行！”司机说着，“咣当”一声，关了车门。

那个人又急迫地朝前跨了一步，同时把刚刚放下的两臂再次张开，说：“我有重要事儿，非常急……”

“有啥事儿也不行！”

“支持支持我吧。司机同志别生气。”

我这时候才看清，拦车的人是个青年姑娘。雨衣帽边下那黝黑的脸上，带着焦灼的神情，两只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恳切的光亮；一双为阻拦汽车而张开的手掌，不太大，每一根指头都很粗，而且带着厚茧；雨衣下摆露出卷起裤脚的腿，脚上穿着旧的短腰球鞋，却没有衬上袜子。从这一切可以判断出，她是个山区里的农村姑娘。我立刻原谅了她的冒失行为，并且对司机同志说：“让她上来吧。”

司机没有吭声。

那姑娘并不等他回答，一步上前，拉开了车门，身子一纵，就坐到前边那个空位子上了。从她身上发出一股子热腾腾的汗气，充溢在车子里。可见她跑了很远的路，又跑得很急速。

当汽车启动的时候，我替司机说了她一句：“往后可别随便拦车了，太危险哪！”

姑娘同样没有搭腔，只是脱下雨衣，正了正身子。

汽车继续以刚才的速度前进了。小雪花时稀时密地下着。姑娘抱着团起来的雨衣，直盯着车前边晃着白色亮光的路；没有看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话，仿佛这车上不存在旁人，或者说，她就是这个车上的主人。

车子驶过一个较大的村庄，路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一会儿遇到几个推小车的，一会儿碰上几个挑担子的，一会儿，又有一群一伙背筐子、扛烟叶和粉条捆的人。他们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嘻笑地朝着路旁躲闪。

姑娘终于开口了：“司机同志，开快点吧。”

司机瞪她一眼，没有回答。

我不习惯这样的紧张空气，也为司机的那种不谅解的态度替姑娘难为情，就想找几句闲话扯扯，起一点调和的作用。

“姑娘，你是什么地方的呀？”

“是降福山农校的……”

“毕业了？”

“还差一个学期。”

“春天下这样的雪，对植物有害吧？”

“那得论怎么着。春雪能够杀死躲在各个角落、准备还阳作怪的害人虫！”

我感觉到，这姑娘不大喜欢言谈，只好闭住嘴巴。

忽然间，姑娘把身子往前一倾，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这小子多坏！这小子多坏！让我猜对了，他今个果真钻到这儿来了！”

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使人难以听懂。只见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从前风挡转到右车门，把脸紧贴在玻璃上，追看着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