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撑腰》

（6）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

男女社员们从每一个门口走出来，有的挟个小凳子，有的抱着蒲团，说说笑笑地奔向南坑沿的大槐树下边。

“开什么会呀？”

“社员代表会。”

“我问的是什么内容？”

“讨论保管大院跟饲养场的事儿，重新修改修改用东西、使牲口的公约。”

陈怀宝听到人们议论，以为要开会斗争刘大，一跳老高，差点儿喊出一声“好”。他心里边暗暗地想：这回老支书算是把自己做到里边了；别看你闯过了大风大浪，这道小河沟子可把你挡住了。他想，对啦，小河沟子有时候比江河还难过；就算动不了官职，你的威信是完了，你的地位根基也要摇动了。他想，刘大你也把自己做在里边了，这一辈子，只要你干保管，再不用想挺直腰板啦！这个陈怀宝急着想看看这场难得的热闹，看看老支书怎么假公济私地整治刘大；再听听有什么人发出不满的议论。

他绕着会场转了一圈，不见老支书，也不见刘大，就像怕这两个人跑了似的，又急急忙忙地折到村街口上寻找。

前边有人说话儿，正是老支书和刘大。他心里又想：噢，正对案哪，对完了，好到会上整治刘大；这出好戏算看上了。

他凑到一簇树丛后边，扒开枝子，伸过脑袋，瞪着眼睛瞧，伸着耳朵听；只见两个人站得很近，月光把路边的树影子筛下来，花花点点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老支书的声音很激动：“……你心里为什么总装着个怕得罪人呢？你一天到晚给集体劳动，你欠了谁的呢？你为什么不把咱们集体的事业装在心里呢？你要干什么都想到它的话，还有什么怕的呢？这一件事儿，你开头做对了，应当表扬；可是一见硬的，你就又软了，应当批评。我还得问问你，为什么我一进保管大院，你就张罗要把车子借给我？”

刘大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支书，唉，我觉得对不起你，我……”

老支书打断他的话：“你这种心思是有那么一点儿，可是要我看，最主要的你还是怕我打击报复，对不对？”

“哦，哦，有一点儿。唉，唉，我实在对不起你。”

“笑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

“我那些绝情的话不该说……”

“该说，你不说我还要替你说呐。咱们互相周济，因为咱们都是穷人，是阶级弟兄；咱们走的是一条道，是同志。我帮你，你帮我，都是应当应份的。我照顾你，关心你，并不是收买你。我给你几个钱用，给你几斤粮食吃，你就能用集体利益报我的恩吗？”

“唉，我呀……”

“你怎么？你的腰板还没有硬起来。这不行，你得放开胆子干，干出错来，有我们党支部给你撑腰嘛！”

“我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好。一会儿散会，你跟我回家，当面批评你大嫂子。”

“支书，用不着了。”

“瞧，又软了。理在你这儿，怕什么？批评是为了团结成一股劲儿，好一起奔社会主义，不是闹个人意气，闹分裂。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你们当着面把事情说个是非分明，对以后共事儿和进步都有好处。走吧，开会的人都齐了。”

他们亲热地说着，朝热闹的会场走去，月光把两条身影揉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

陈怀宝像被雨水打湿的泥人，差一点瘫倒……。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改于上海

 全文完

发表于《少年文艺》1964年2月号。收入《老支书的传闻》、《春歌集》、《花朵集》、《中国农村故事集》（法文版）、《朝霞红似火》、《浩然全集》第1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