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杨庄风流事》

九

汽车不得不启动，冲出乘客的包围圈。

售票员同时跟那个曾经要求下车却不下车的人算账：“那个女的，你捣什么乱？”

那个女的也不示弱：“谁捣乱啦？你们为啥到站不停？”

“满员了就不停！”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满员了，怎么又挤进一个人来了？”

“你不老实，把你抻下去！”

“嘿嘿，好厉害呀，奶奶也不是省油灯。我看你敢挨挨大奶奶？”

“你是他妈的谁的大奶奶？”

“谁敢在我面前蛮横不讲理，逞威风，我就是他妈的谁的大奶奶！”

售票员越发威风凛凛地往车门挤：“小娘儿们，你等着！”

“大孙子，你过来呗！”

乘客们息事宁人地劝说：

“算了！算了！”

“都少说一句吧！”

余惊未消的清明，早就又增加一份新的惊愕，想劝也开不了口。因为他已经认出：拉他上车的，跟售票员吵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邻居、张善的媳妇水仙。

水仙从容不迫地对劝架的人说：“你们不用拦他，看他小子能尿多高！长着一嘴啃棒子粒儿啃黄了的牙板儿，刚端几天官饭碗，就扮成个二毛子样儿，来欺负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庄稼人，你还有脸皮没有？”

售票员仍不肯示弱，但已经有点儿色厉内荏地威胁说：“你等着，等到总站见！”

水仙冷冷一笑：“到了总站，你要不自首投案，坦白交代侮辱了我这年轻的女乘客，我不让你的头儿把你撸喽，让你再回家去背粪筐子，也要扣你几个月的奖金。看你拿啥买食堂的饭票、美加净的梳头油！”

在人们又一次劝说之后，售票员先闭上嘴巴，偃旗息鼓了，水仙也收了兵，没有再跟他挑战。剩下的只有车厢如同摇煤球一般地颠簸，加上震人耳鼓的门子、窗上玻璃的“哗啦哗啦”摇动和互相撞击的响声。

清明这才顾上冲着水仙笑笑，没头没脑地说：“你真行！……”

水仙做个受宠若惊的模样，叮问：“您过奖了。可是，你指的我什么地方真行呀？”

“我都没看见你，你咋上的车呢？”

“嘻嘻。这一点我比你聪明。”水仙捂着嘴笑笑，随后告诉清明，“我是赶到前一站燕山镇上的始发车。要不然在这一个中途站死等着，车上能有你的地盘？”

“倒是真的。见车不开门，我都绝望了。”清明说话的时候，用语气和神气表达对水仙“尽在不言中”的感激之情。他又提醒水仙，“往后再遇到这类事儿，别吵嘴，一忍一让就过去了。你知道对手是什么心性的人。”

“我不怕。”水仙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世面我没见过？急了眼，我敢动手、拼刀子！”

清明听了这句话，变得哑口无言，一个劲儿眨巴眼睛。

“你别害怕。”水仙又笑笑说，“我不是母老虎。我是一头顺毛驴，吃软不吃硬；把我摸索好了，啥事都好办。”

清明转移开话题问：“你进城有事儿？”

“逛逛。”水仙大大咧咧地回答，“大热的天，在家里闷得慌。”

“孩子呢，放在家里行吗？”

“有你大哥，怎么不行。”水仙仍旧不以为然地说，“我在家里，黑天白日的也是他带着孩子。……你大哥这个人哪，窝囊，没有一丁点儿特殊的地方；就是性子绵软，什么事儿都由着我，倒把我的心给泡软了，把胳膊腿拴住了。唉！……嘻嘻！”

更让清明感到有趣和惊讶的，是到了县城里的总站之后亲眼看到的一个场面。

汽车停下来，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售票员绷着脸儿、叼着烟卷站在车门下收查票。他见到水仙迈下车，忽然把嘴上的烟拿掉，龇牙一笑，指着水仙手里的小包裹，和气地问道：“大姐，沉不？我替你送家去。”

水仙带搭不理地回答：“不用，我拿得动。”

“那好，再见。”

水仙瞥他一眼，就抻着清明的衣袖往站外走。

清明奇怪地问：“原来你认识他呀？”

水仙认真地说：“咋不认识。他是你张善大哥的小舅子呀！”

“真的？”

“你没见他嘴巴甜甜的管我叫大姐嘛！”水仙说着，自己到“噗哧”一声地先笑了。

清明这才醒悟过来，也忍俊不住地笑了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