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杨庄风流事》

八

 杨家的清明，把整个心思和全部精力，都粘在古文、数学题、朝代的公元年月，以及最伤脑筋的英语单词上了；念呀，背呀，写呀，每天都起早贪黑地连轴转，根本就没有留神和考虑旁的闲事儿的时间。所以他的日子过得既艰难困苦，又消逝得格外的快速。

统一考试的时间终于来临。考场定点分片，杨庄子这一带的考生，被划归城关片，在放了假的第二中学的教室里进行。

清明接到通知就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他怕奶奶跟着焦急上火，就极力地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

“听人家说，有的学生一迈进考场就晕倒了，赶紧送进医院抢救。”奶奶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担心地嘱咐孙子，“你可要沉住气。大热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您放心，我有两手准备。”清明安慰奶奶，也开导自己说，“我才二十二岁，还有三年的期限哪；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不信我就是一块白薯梆子，连发三年都不冒芽儿！”

奶奶冲他嘿嘿地笑了。不是得到宽慰，而是感到茫然。再这么拼三年，不得把孙子给活活地折腾死呀！但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孙子的心上再加分量，就故意笑笑。脸上笑，心里酸哪！

刚下过一场大雨，气温下降，屋里不似平时那么闷热。所以清明这一夜没有爬到小棚子顶上去露宿。他在屋里炕上整整“翻了一夜烙饼”，怎么也睡不着；迷糊几回，也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天不亮就爬起来，换上一身干净衣裤，胡乱地吃了几口比他还起得早的奶奶特意做的烙饼摊鸡蛋。

紧靠山根子的杨庄子不通汽车，要赶到五里开外、奔燕山镇的公路道口坐第一班车。这样可以提前一些时间赶到县城的考场。

清明一路急行猛走，临近道口汽车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离着远远的，他就瞧见那个倾斜了的站牌子下边，立着、蹲着好多人。有提篮子的，有背口袋的，也有空着手的。他们显然来自四周的附近村庄，是进城办事、走亲戚的，也一定有不少是参加统一高考的人。

“这么多的人，一辆车能挤上去吗？”本来就心神不安的清明，不禁暗暗地嘀咕，“要是上不去车，误了时间，那可就糟了！”

站牌子下面的人很多，有抽烟的，有磕瓜子儿的，谁都不说话；一双双期待的目光，投到远处一片小松树林的公路拐弯处，有的用手掌遮在耳朵后面，听那边是否传来车轮子滚动的响声，或揿喇叭的响声。

清明来到人群里，胸口怦怦乱跳，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几乎本能地往人跟人的缝隙中间挤，紧咬牙关，打定主意：就是挤扁了，也得挤上去；就是夹在车门上，也不能退下，死活得按时赶进县城；不然的话，前功尽弃，一切完蛋，得十万分恼丧地再熬一年！那份罪自己没法子承担，年迈的奶奶也受不住呀！

人群像受到突然刺激那样，呼啦一下子骚动起来：蹲着的站起，站着的往路心移步；把没抽完的烟扔了，把没吃完的东西攥在手心里。

原来是那油漆斑驳、辨不出颜色、老掉牙的公共汽车，从小松林那儿出现，慢慢腾腾地挪过来。朝人们吹起热气、扬着烟尘。

清明看到，车里边的人也满满当当，好像都是压扁了塞进去的。他想，管他扁不扁，就是碎了也得上！

从仍在向前移动的汽车车窗伸出一个留长发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男售票员的粗嗓门喊声：“挤不上来了，等傍晌午的下班车吧！”

这句让人大失望、大败兴的命令，使得等着上车的人更加厉害的骚动不安。同时爆发起混乱的抗议、呼喊和不堪入耳的咒骂。

清明急了眼，追着开动的车，攥起拳头，不顾一切地捶打那关得紧紧的车门：“不行！不行！得让我走！……”

开车的谁肯听他的？反而更加大油门动身跑起来。

车里也有人喊：“开开门，有下车的！开开门，有下车的！”

售票员缩进脑袋，发怒地喊：“早干什么去了！谁下？快挤出来！”

“我挤到门口了，开开呀！”

车子停下来，车门打开一道缝儿。没有从里边下来人，只伸出一只手，迅速地抓住跟着车跑过来的清明的胳膊腕子。

清明也跟着灵机一动地一脚蹬上车，猛劲儿地挤进车里。

要求下车的人立刻又喊：“快关门，我不下了！”

车门“嗞啦”一声又关上，把清明背后一群急了眼要跟着往上挤的人，统统给关在车外边。急得气得他们疯狂地捶门敲窗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