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杨庄风流事》七
(2018-09-05 08: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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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庄风流事》
七
她怕男人和孩子小丫看见要吃,捞出来之后,用瓢子扣在锅台里边。等到男人吃完饭,带上小丫进了屋,她就把鸡蛋拣到蒸屉布上,抓起四角一兜,提起来就走。
街上没有行人,各户的院子里和屋子里响着各种声音。不论下地干活儿的,还是在学校念书的,都回到家里。大约多数人都吃饱了肚子,丢下饭碗,还没有睡午觉;就是有人躺下了,也不能睡入梦乡。
水仙挑了这样一个时间去会会杨家的小伙子清明,认为是最合适不过的。她想,清明复习功课再用功,吃饭也得歇一会儿。水仙不会多耽误清明的时间,只求得能跟清明在一块儿呆一会儿,聊上几句,解解饥渴。
她轻轻地迈着快步,走到杨家的门楼外边,轻轻地推开门,轻轻地往里走。她猜想,清明的奶奶准住东屋,而清明住在西屋;因为按农村的传统说法,“东”为上嘛。她经过东屋窗前,扒着窗户上的玻璃往里探视一下,果然瞧见杨婶侧身躺在炕上,手里抓着一把芭蕉扇,遮着脸,好似已经睡着。这更方便,省得老太太夹在中间碍手又碍眼的。离开窗子,她想进堂屋,直奔西屋找清明。就在她欲动未动的当儿,出现了一个使她目瞪口呆的场景。
一个人突然地从堂屋里出来了。这人上边光着膀子,下边光着脚丫子,只穿着一条短裤,提着脚后跟,往前快速地迈步。他到了玫瑰花丛旁边停住,一个大猫腰,把整个脑袋伸到自来水龙头下面,随即抬起一只手,拧开龙头上的开关。“嗞”地一声,白花花的水喷出来,直接冲击在他的头顶、脖子和肩膀上,“哗哗”响,水珠四下飞溅。
水仙认出这个用冷水浇头、冲身子的人正是清明的时候,开头被引起好奇心,瞬间变成了恐惧。她把手上的鸡蛋往地下一丢,不顾一切地一手推开清明的脑袋,一手拧龙头;螺丝扣有点毛病,上不紧,先是激了她一裤腿和一鞋水,接着又泚到她的胸前和脸上,阴凉冰冷得针刺刀削一般疼痛,不由得“哎哟”地叫了一声。
“我还当是我奶奶呢?”满头满脸往下淌水的清明发现水仙以后,惊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还问我?我要问你这是玩的什么命?”水仙一边把水龙头拧紧一边说,“怕热,得拿热水擦身子,擦完了是凉快的;这三伏天,用从地底下抽上来的阴水激,火气归心,出不来,要得伤寒病的,要丢小命的!”
“我不是嫌热。”清明抬手从悬挂在院子里的铅绳上拉下毛巾,递给水仙,“快擦擦吧,你这样倒要受凉的。”
清明的这一举动,很让水仙感到热乎,觉着舒服,却故意让清明举着手巾不接。她本想借机会撒娇献媚地说:“你心疼我,你就给我擦干净吧。”她甚至打主意在清明果真动手给她擦脸的时候,她就撩起汗衫的襟儿,把胸脯子和大妈妈袒露在小伙子眼前,借此让小伙子上钩入套,好逮住,抓到她的手里。可是,在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清明那张俊气的脸孔的时候,她看到的是纯真,是诚实,是正正经经的年青人的神态,没有丝毫“馋猫”的邪恶气,甚至没有一些有身份的男的曾经表现出的那种“又想吃,又怕烫”的可怜巴巴的潜在意识。她终于没有勇气搞出不文明的下流动作,话从嘴里出来,也变成正正经经的词儿,正正经经的调儿。她说:“你不是嫌热,为啥这么蛮干呢?”
“老是犯困。”清明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回答,“我必须过一阵儿,就用冷水冲冲脑袋。……”
“困就该睡一觉。中午人们都睡觉嘛!”
“可我跟别人又不一样呀!……”
“怎么?”
“我在解一组数学题,特难。脑瓜子不清醒,昏昏沉沉的哪行?……它就是不听话,坐着坐着,上眼皮跟下眼皮就打起架来。”
水仙听到这样的回答沉默了。不声不响地从清明已经垂下的手里扯过手巾。替清明擦着肩膀头和胸脯子上的水,声音低低地说:“你跟别人果真不一样。学问比什么都迷你。你是有志气的。你是想攀高枝儿的。……可是,我还是那句拖你后腿的话,得珍惜身子。身子不是铁打的,毁了就全完了。……”
清明同样用一阵儿的沉默表示对水仙嘱咐的接受和感谢。他从水仙手里抽扯过毛巾,自己胡乱地擦几下脑袋,又一次递向水仙。
“我没闹上多少水,一会儿自己就干了。”水仙没有接毛巾,往窗前退着身子说:“我回去啦。放在地下的鸡蛋,你吃吧,补养补养,好用功。”
清明朝摊在地上的白花花的鸡蛋看一眼,冲着走向门口的水仙很不安地说:“净麻烦你……”
“说这话就显得远啦!”水仙扭头冲他一摆手,打断他的表白,迈出了门楼。
回到家,以至整个下午,她都一再给自己的心气上泼水、压土。她暗自叨念:“看人家清明长得那份福相,生得那份天资,又这么下苦功夫,应该飞上天,不应该趴在黄土地上。人家一准能够成为大气候!……别打搅他。别惹他不高兴。……”等到夜晚躺在炕上,她就变得猫抓心似的,怎么也睡不着;男人张善好像死过去一样,推几回,摇几回,都没有弄醒他。……
大约过了半夜,水仙再也忍受不住,一咬牙,爬起来,溜出屋子。她要越墙而过,一天中的第三次到杨家院子里。这回她不能白去,要从窗户爬进清明的屋里,跟清明睡在一块儿。
她搬过梯子,靠在墙上,她小心地一格一格地往上移动。当她的头探过墙头,不由得一愣。
那边正好是杨家的小棚子。小棚子是个平面的灰顶。那儿有个人。一个正四仰朝天地躺在那儿“呼呼”大睡的人。明亮的月光,从垂柳的枝杈和叶子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在那个安详的脸上,起伏的胸上,“大”字伸张开的四肢上飘游、跳动。……
这个人正是杨家的清明。入夏以后,清明每夜都在这清凉有风的棚子顶上睡到三星偏西,再回屋里的炕上接着睡“回笼觉”。
水仙见此情景,喜不胜喜,心花怒放。她急抬腿,登上棚顶;跪着,用膝盖移到这个被她苦苦想念的小伙子跟前。她要抱住小伙子的头,把小伙子惊醒。她张开双臂,作出向前扑搂的姿势,同时朝那可爱而又端庄的脸上瞧一眼,不禁地打个冷战。她的心底油然而起的是一种从来没有的恐惧感,浑身发抖。痴呆呆地跪坐了一阵子,几乎是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向后退;退到棚顶的边缘,退到墙那边的梯子上,一直退到只有脑袋露在墙头上才停止。……
她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她伏在梯子上,把两只胳膊搭在梯子的最上端的横格上,把下巴颏支在胳膊腕子上,凝神地看着熟睡人那张脸上的眉、眼、鼻、口,以及在上面描画着各种图形的月光和树影。她这样站了、看了许久,仍然如醉如痴地站着、看着。
月亮西坠了,露水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挂在人的发梢上、眉毛上。
睡醒了一觉的杨婶披着褂子磕磕绊绊地走出屋,走到小棚子下面,仰起脸,小声呼唤:“清明,凉了,该回去睡了。”
缩下身子躲避的水仙听到棚顶上的响动,悄悄地抬头看一眼,正看见清明抱着垂柳的树干往下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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