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杨庄风流事》

六

 水仙往门外送清明的时候，说了句真情实意的话，就是让清明有空到她家坐坐、跟她呆一会儿的那句话。

杨家的清明把这话当客套话听了，当时既没有搭腔表示什么，过后也没有再思量。他整日里都在拼命地复习功课，连端碗吃饭，都得让他奶奶再三催促，急赤白脸地拉拽，他才肯移到桌子跟前，怎么可能舍得拿出工夫，跟一个和他没有什么来往，又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女人空坐着、闲磨牙呢？

水仙许是看出这一点，也许是估计到的，反正她料定清明这只猫即使“馋”，也不会死乞白赖地寻食吃、抢食吃，甚至不会主动地往盛着鱼虾的盆碗跟前凑。这使得她又伤心，又恼火。可是她又想清明那小伙想得难受，想看一眼清明的火苗子，总是“呼呼”地往上蹿，压不下，摁不住。

第二天的一天里边，她搜肠刮肚地一连找到三个借口，到杨家走过三趟。

起早凉快，她跟男人到地里干了一阵子拔草的活儿；一边用手拔草，一边在心里边叨念清明：他这会儿一准刚起床，念书的人都学城里人的派头，睡懒觉；也许正刷牙，正洗脸，正站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地做操。她想，这时候去看看清明，这是个两厢都方便的机会。于是，她从树上揪下几个半熟不熟的桃子，放在小篮子里，返回村，径直地走进杨家的门楼里。

正蹲在堂屋烧火熬粥的杨婶，首先发现了走进来的水仙，赶紧站起身，迎出来，手里的火棍子都没顾得放下。

“哟，他嫂子，你好早哇！”杨婶笑眯眯地打招呼，同时用眼神儿询问来者有什么事儿。

“我都下地干一盘活儿了。”水仙以一种显摆的口吻回答，照样发挥眼睛的功能，盯着屋门里边，等待清明的出现。

“听清明说，他那头发是你给理的？”杨婶想趁机会表示一下感谢人家帮忙的意思。

“理得不好吧？让您见笑了。”

“我看蛮好的，气死城里大理发店的师傅。”

“嘻嘻，瞧您把我给夸的。”水仙这么应付着老太太，仍不见清明露面，急不可待，就主动往屋里走，“我家的桃子白背儿了，能吃了，摘几个给您尝个鲜儿。放到屋里吧。”

“让你费心啦。就是我这牙，咬不动硬东西，亏了你的好意儿。”杨婶一面接小篮子，一面这样说。

水仙抓着篮子不松手，依旧往里边迈着步，说道，“您不能吃，让大兄弟吃，他牙口好。……”

杨婶说：“他没在屋里，早就爬起来，钻到墙旮旯里背书去了。”

水仙顺着杨婶的手指扭回身一看，果然瞧见了那个让她喜欢的身影。

在院子的西南墙角的小白杨树下边，清明笔管条直地站立着。因为他面对着墙，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只见他像演员念台词那样，有板有眼地朗诵着什么。

杨婶冲着孙子喊：“清明，清明，你张家嫂子给你送桃子来了，快就手歇歇吧！”

清明只顾自己背书，好似聋了耳朵，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水仙早忍不住地“登登”几步奔到跟前，在清明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嗨，大兄弟，你可真入迷啦！……”

清明被从沉沉睡梦中惊醒似地一哆嗦，恐惧地扭转头来，睁大两只大眼睛，视而不见地眨巴着，呆了好长时间才看到站在他跟前的人；又眨巴几下眼，才认出是谁，过了一会儿，才张嘴巴吐出三个字儿：“是你呀？”

“不是我是谁。嘻嘻……”水仙捂着嘴巴笑笑，说，“我给你洗桃子，快来吃吧。”

清明说：“谢谢你啦。我得过个时辰再吃。清早脑筋好使唤，得把这篇古文背几遍，记得结实一点儿。”

水仙用不依不饶的目光注视着清明，想逼着清明停下自己的事儿，跟她聊聊天。

清明倒用要求原谅的口气，说声“大嫂子屋里坐吧，我不陪你啦”，便端起书本子，复又转回身去面冲墙角，念经似地“嘟嘟囔囔”地背起课本上的古文。

水仙为遭到这样的怠慢，大为恼火，赌气地一返身子，来到玫瑰花丛跟前，把小篮子的口儿朝下一翻，把桃子扣到放在那儿的一张小地桌上。桃子“叽哩咕噜”地滚到地下，她没有管；大腿把一只小凳子给撞翻了，她也没给扶起来，几乎是怒冲冲地往门楼走去。

杨婶跟在后面相送：“他嫂子，有空来呆呆。”

“不啦。”水仙头不回地说，“我也不是个没事儿干的闲人，照样儿忙得没工夫。”

“你家正拔草吧？”杨婶好似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家分的那点地，准都打荒了。看我家那个书呆子，光顾啃书本子，等着扎上脖子不吃饭啦！”

要迈门槛儿出去的水仙，听到背后老太太的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侧脸朝西南墙角那边瞥一眼，瞧见清明仍在津津有味儿地念他的“经”，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

回到家里，水仙的心气又恢复到对清明热烈思念的水平线上。

“你有啥资格挑人家的礼儿、生人家的气呀！”她坐在炕沿上，一边沉思，一边自怨自艾，“你跟杨庄子成群的男人们一个样儿，干的是拔野草的事儿；像牲口似的，只不过为了装鼓了肚皮。人家清明不同于俗子凡辈，是做学问的。人家要进北京上大学，将来要干关系着全县、全国的大事情。人家要不这么像唐僧到西天取经一样诚心实意地着了迷，能成正果吗？而且，人家并没有给你甩脸子看，也没有说半句冷淡你的话。人家是很讲礼貌的，也很热情地让你到屋里坐。你还要求人家抱住你，跟你亲嘴儿呀！真是锔锅的戴眼镜，找茬儿。岂有此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