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十二段(3)
田留根长长地叹口气:“真愁死人。料不备齐全,拖到雨季动土起房子,那可麻烦啦!”
田大妈比谁都清楚这个“麻烦”。要不然她怎么能够这般狠心肠地逼着老头子和儿子拚命呢?只是,她这当家主事的人,不能多说泄气的话;她自己咬着牙、狠着心地吞吃这“苦中苦”,也得让别人听从指挥,跟着她吞吃。不然的话,房子盖不上、媳妇娶不来,田家庄这家姓田的就得“断子绝孙”!所以田大妈没有接着田留根的话茬儿往下说。她帮着儿子卸下背架上的石头,垛好,随后打发儿子回家,并嘱咐说:“这工夫保根那小子要是回到家里,你别放他再出去。我这会儿到窑场找找他。我有要紧的事儿对他说。”
田留根既累又饿,脑袋也是停滞的,顾不上多想什么。他根本没有察觉妈的神情不正常,没有叮问找老二保根有啥“要紧”事儿,就挎上背架,耷拉着脑袋,腿脚笨重地走回家去了。
田大妈往窑场急走,想穿过一片小杨树林子,抄几步近路,由于树枝子遮挡,加上走得慌,在出了树行往小路上迈步的时候,没留神,“哗啦”一声,撞到一辆正行驶的自行车上。
骑车的人反应灵敏、技术满高。他立刻捏住闸、停住车,身子一偏,一只脚支住地面,还伸手扶住了田大妈。
“大妈,碰坏哪儿没有?”
“哎哟,是你呀。哪儿也没碰着,就是吓一跳。你这是干啥去了?”
“我在孔祥发的窑上做工,下班回家。”
“你从窑场来,见着我家老二保根了吗?”
“没有。他跟孔祥发不对劲儿。他从来不到窑场去。”
既然儿子没有在窑场,田大妈也不想白跑路,就跟骑车人顺着路往村里走。
骑车人住在田家的西隔壁,姓张,小名叫石头,大名叫张石。因为他落生是田大妈当的接生婆,他媳妇生孩子又是田大妈当的收生婆,所以他们算来往密切的。
“你头里骑着车走吧。”田大妈让开路,忽然又抓住车把,压低声音问,“我看你媳妇那样子,是不是又有喜啦?”
张石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点点头。
“哟,人家搞什么计划生育的让吗?”田大妈得到肯定的回答,越发关心地说,“你可得小心点儿。”
“自从分了地、散了大队,这事儿管得没那么严了。顶多挨一下罚呗。”
“你上哪儿弄钱去?”
张石笑笑,拍拍油光锃亮的崭新自行车的座儿,又捋起袖子,亮亮腕子上闪闪发光的手表,这才说:“我这两年熬出来啦,不像操持盖房子娶媳妇那会儿那么困难了。在窑场干活儿,摔坯子、看火候我都行,孔祥发得给我高工资。要是还背着债,我有力量置买这些玩艺儿?”
跟张石分手后,田大妈一面走路一面想:“苦尽甜来”这句话真不假。三年前张家石头为了成家立业,遭的难更大:他爹搬木头砸折了腿,他妈着急上火得了半身不遂,还欠下一屁股两肋的“饥荒”。看,这会儿人家熬出来了,不光抱上了娃娃,又怀孕,还骑上自行车、戴上手表。只要老二保根或是跟陈耀华搞上对象,攀个高枝儿,或是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而别惹祸招灾,照眼前的样子做下去,大儿子留根成家立业的事儿很快就能够大功告成。等一会儿把老二保根找回家,就用张家石头的样子教育他;让他别胡思乱想,劝他老老实实地走爹妈领的正道儿。田家庄的老田家的人,只有苦着拚着、千方百计地让大儿子、二儿子闹上媳妇,才算跟巴福来、孔祥发这样的人比试了高低上下。……那么,老二保根到底打算干什么?这会儿扎到哪儿谋划干坏事儿?噢,想起来了,他去找郭少清。郭少清是复员军人,是党员,老二保根有啥事情都愿意跟他搭伙做,这会儿准跟郭少清嘀咕哪!
老郭家住在北街西头。这是个在乡村里也算特殊的家庭。郭少清的爸爸比郭少清的妈大二十多岁,“文革”时候病死了;如今寡妇妈伺候着少清、少清的两弟弟,还有少清的“老光棍子”叔叔,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少清妈被舅舅带着,从山东省梁山那边往关外逃荒,在路过燕山镇的时候,卖给郭家当了媳妇。平时她少言寡语,对人和和气气。这会儿见着田大妈,没搭上两句话,就撩着衣襟擦起眼泪。
“不怕你田大妈笑话,我们这个家乱套了!”少清妈哭诉说,“从打巴福来的儿子一成亲,少清这孩子性气也变了,人也变了,长了好多毛病。先跟我吵,跟他叔吵,又跟两个兄弟吵。听说,他还跟邱支书大吵大闹。三天都没有回家了。这可咋好呀!……”
田大妈十分惊异地说:“少清是个最规矩、最进步的人,咋会犯浑呢?”
“找上对象,人家要钱。一张嘴就是两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上这么大的数目呀!没钱,媳妇就得吹。他就把气撒在我们几口子身上。……田大妈,你说,养活儿子可有啥益处呀?”
田大妈一边劝着少清妈,一边心里暗自打鼓。老二保根去年曾经跟郭少清一伙年轻人申请承包大队果树园,因为邱志国不答应,反而背着他们承包给了巴福来,就仇恨起邱志国。郭少清这回跟邱志国大吵大闹,肯定跟承包果树园子那件事有关系。这笔旧帐要是重算的话,极容易把本来就好惹是生非的老二保根给煽动起来。老二保根对陈耀华口口声声说:“对付他们”,这个“他们”准是指巴福来的。也许他跟郭少清又一次搭伙,找人要雷管,对巴福来下毒手?
田大妈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想得八九不离十,同时也就越发紧张恐惧。她朝窗户纸上看一眼,忙溜下炕,说:“不早啦,我得回家啦!”
少清妈诚心诚意地挽留:“别走,多坐会儿。我一肚子冤屈没处诉,咱们姐妹投脾气,愿意对你说说。”
“改日吧。我找我家老二保根有急事儿。”田大妈很生硬地掰开少清妈攥着她胳膊的手指头,夺步往外走。她刚刚迈出门坎儿,忽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接着又一声。窗户纸儿“哗”的一颤,门框也跟着摇动了两下。田大妈的大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在台阶上。
“哎哟,田大妈!你这是咋啦?”送出来的少清妈惊呼着来搀扶。
田大妈用力地站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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