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菜》

（1）

    这两个月里，王瑞云一做梦就梦见大白菜；今天晚上变了，梦的是鸡蛋打卤过水面。

    面是妈妈做的，妈妈的手可巧啦，那面擀得薄，切得细，下在锅里团团转，挑在碗里一条线；那卤打的不咸不淡，喷喷香。瑞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面，可是，从打她跟爸爸当了供销社的业务员之后，两个月没有见到妈妈，两个月没有吃妈妈做的面了。这两个月里边，不是送货，就是收购，没有一天离开过小推车。每次下乡，爸爸在后边推，瑞云在前边拉，这村那村串，哪有工夫回家看妈妈呀！妈妈一定想瑞云了，瑞云更想妈妈。

    暑假瑞云初中毕业，到供销社看爸爸。爸爸对她说：“瑞云，供销社现在缺人，你留下跟爸爸当业务员吧。”

    瑞云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是回乡搞农业的；大办农业，什么工作也没有农业重要，除了农业，我什么也不干。”

    爸爸说：“业务员也要搞农业；搞农业生产没有工厂、手工业社和咱们供销社支援，也不行啊！”

    不论爸爸怎么说，瑞云总是摇头。

    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瑞云正坐在屋子里帮爸爸补袜子。她想，一夜把袜子补上，第二天早起就回家。瑞云跟妈妈一样巧，手里拿着一根小钢针，在袜子上穿来引去。她正做得起劲，忽听院子里有人大吵大嚷。她赶忙放下活计，跑到门口外边瞧。

    院子里，爸爸正从车子上往下卸货物，一群农民围着他，闹闹嚷嚷。有个大黑个子，吵的最凶。他站在爸爸跟前说：“你说定了吧，菜籽儿什么时候给我们弄来？”

    爸爸和气地说：“我们研究一下……”

    黑大个说：“哎呀，菜地都整好了，我们光等下种啦，你们要研究到哪一天去呀？”

    爸爸说：“别急，别急，我们一定办就是了。”

    黑大个跺着脚说：“你们供销社整天喊支援农业，这回让你们支援，你们又没咒念了！”他这样喊了一阵儿，就一甩袖子走出大门口。

    旁边的那些人，也都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瑞云看着，心里怪纳闷，又觉着这个黑大个太不讲理，真想追上去，说他几句。这工夫，爸爸搬着东西走进屋，瑞云也跟进来，问爸爸：“你惹着那个黑大个了？”

    爸爸说：“他是吉素村的一个生产队长。他们村靠山坡，从来不种菜，都是到邦均产菜的村子里买着吃。今年生产队都开了菜田，可是，菜籽儿又缺。你想，地整好了，没有菜籽儿，怎么会不着急呢！”

    瑞云说：“唉，他着急，干吗跟你发火呀？”

    爸爸笑着说：“供销社就是支援农业的嘛，他们收来产品，咱们帮着销出去，他们缺少什么，我们得设法供给。他们缺菜籽，不跟我说，跟谁说呢！”

    瑞云又问：“你们有菜籽吗？”

    爸爸说：“有一点儿早卖出去了。”

    瑞云发愁了：“那可怎么办呢？”

    爸爸说：“有什么难处，也得想办法让他们有菜籽用。明天我就到产菜区帮他收购菜籽。”

    第二天黑洞洞的，爸爸就起来了，给小推车打了气儿，又找了几条口袋拴在车子上，推起就走。他刚走出门口，听得身后脚步响，扭头一看，瑞云跟在后边。

    爸爸对瑞云说：“天还不亮，你睡吧，跑出来干什么？”

    瑞云抿嘴笑，不说话；从爸爸手里夺过小推车，推起就走。

    从这以后，瑞云就当上供销社的业务员了。一天，两天，一转眼，两个月了。两个月没有看妈妈，没有跟妈妈说话儿，没有吃妈妈做的鸡蛋打卤过水面了。

    今天是假日，瑞云不跟爸爸下乡送货，也不跟爸爸下乡收购，她要回家看妈妈。回到家，先让妈妈看看自己长高了，长结实了；再告诉妈妈，他们给农民送了多少货物，给国家收购了多少农产品。妈妈听了一定乐得抿不上嘴。

    瑞云现在想的再不是菜籽儿、大白菜；也不是给队里送去的化肥和水车。瑞云想的是妈妈、妈妈亲手做的鸡蛋打卤过水面，还有她托人给妈妈带去的五只小鸡。那小鸡大概都长翎了，说不定能够分别出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了。

    瑞云穿上了新做的人造棉的白地蓝格子汗衫，换上了薄底、带梁的方口青布鞋。她把齐到耳根的短头发，梳得溜光，还别了两只红卡子，提起花兜子就高高兴兴地往外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