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
《〈月照东墙〉的写作经过》
(1)
《月照东墙》不是什么成功之作,创作经过也简单,无须小题大做。既然同志们希望我把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谈一谈,作为汇报和交流感想,也只好从命了。
先谈题材和构思。这篇小说是写两位老人的。我们这个时代的老人,他们的精神面貌跟过去已经大不相同了。新的社会制度,人的关系,各种运动,时时影响和教育着他们;他们已经、或者正在从旧的思想束缚中挣脱出来,变成崭新的人。另一方面,他们在旧社会生活的时间长,受的痛苦多,一旦觉悟过来,对新社会爱得也更深。我遇到过许多使我感动的新人物,他们都是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的心里。有一次,我到十三陵水库工地采访,在一个青年突击队里就见到过这样的人物。这个队的成员,都住在离十三陵很远的地方,组织人力时,光挑青壮年。可是一个老头说什么也要参加,害的队长没法,只好答应他到工地来帮炊事员做饭。到工地后,因为他生产上有经验,又不满足于伙房里的工作,什么事他都管,干得又特别出色,因此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青年突击队的“生产顾问”了。队员们都很尊敬他。那天晚上我跟他闲谈,他说:“我活了六十多岁了,有五十多年是吃苦水,过糊涂日子,那是白活了,只有眼下才过上实在的日子。过去我愿意早死,现在我最怕老死,恨不得黑夜白天加在一块儿干……”最后,还告诉我,他正要求入党。就从这时起,我产生了要写一位可敬的新型老人的强烈愿望。后来又接触过一些类似的人,这个人物就渐渐地在我心里站起来了。在我系统地思考解放以来一般老人所走过的道路时,很快联想起我过去结识的一些熟人,特别是六年前我在顺义认识的一个老人。他是农业社会计的父亲。原来是个老贫农,为人忠厚老实,有正义感;勤俭持家,劳动生产很有一套本领。从打加入农业社之后,他那忠厚的性格变成了对集体的忠贞和为集体服务的力量。我用这个人和我当前见到的一些人揉和、概括和加工之后,便成了尚友朋这个人物。尚大娘这人物的原型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因为许多原因,总是不参加社会活动(什么会都是让儿子代替),他进步得很慢,他落后又自私,而且还有一套自己的“哲学”和“理论”。在儿子和周围的人影响下,在各方面他有所克制和收敛,但仍然和集体格格不入。在构思过程中,我偶尔遇到一对老夫妻因家务事吵嘴,从中得到启发,才有了把两个人拉到一块儿的想法。于是,就把那个朋友的父亲改造成尚大娘了。
草稿写成之后,主要的工作是修改。从写这篇小说,我越发感到,写作过程实际上就是修改的过程。《月照东墙》起草的时间不长,而修改的时间却差不多相当于起草时间的五倍之多。有人说修改就是压缩,这种说法有道理,但不如说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因为修改稿子时面面都要斟酌、推敲,除了删削还要增添。如同雕塑家塑像一样,开始塑造成的原型,只不过是一个人物的轮廊。然后一刀一刀地使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清晰起来,达到传神;而文学作品则是使人物的思想明朗、深刻,达到活在纸面字里行间。《月照东墙》的修改先是“删”。删自己的文章,如同动手术割瘤子一样,不咬牙是不行的。对突出人物形象没用的文字、情节,一刀砍去,比较容易;可有可无的东西,也要删除,有时就难于下手。原来,先余媳妇生孩子难产是一个较长的章节;如何难产,接生员如何尽到最大努力,产妇的婆婆如何主张到山上把儿子找回,队长尚友朋如何发现此事,尔后拦下等等,约有一千五百余字。其实,它对完成尚友朋这个人物并没有直接意义,侧面地一笔勾画出来也完全可以。初稿写尚友朋抬产妇进城,也是正面描写了中途遇到困难,他如何克服,表现了勇敢、果断;到产院时,他又如何表现对产妇父女般的关怀。这节字数不多,也还生动、洗炼,我也特别感兴趣。仔细捉摸,发觉有它也可,没它也不会影响尚友朋这个人物的完整,也就割爱了。看来,一个作者在修改作品时,一定要从自己作品的束缚中跳出来,站到高处,站在读者的位置上来检查;不要陷进去,不要偏爱。因为有时作者最感兴趣的情节,恰恰是作品的累赘,它常常是作者个人感情的产物,而不属于人物。
除了删之外还有增添。修改《月照东墙》时,不仅增添了情节,还增添了人物。两位老人的女儿爱君就是修改时加进去的。我自己觉得,这个人物不是多余的,她的出现带来了一个重要情节,即为山上社员取鞋和尚友朋为解决鞋子问题表现出认真负责精神,而这个情节正是突出这个人物的“压基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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