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十二（1）

     树丛里一阵簌簌乱响，扑拉拉地飞起两只刚来投宿的小鸟。

    小胡什么也没追着，有点儿扫兴地空着手回到我的身边。

    月亮，好似那两只鸟儿一样，被惊动，从远远的水波粼粼的鸭绿江那边跳起来。没云，没雾，没灰尘，使得它格外的明光闪闪；假如比作金盘的话，也是刚从烈火熊熊的炼炉里取出的。

    “不瞎聊啦。您该回去喝药水了吧？”小胡对我这样说，准备迈步动身。

    “你还没把老支书赶走你的事儿说给我听呀？有头没尾，心里多别扭。”我站着不动，急于想知道那位一往情深的老支书，怎么会把他心里疼爱的孩子赶走。是小胡这一病，使他受了惊嚇，怕担风险？还是小胡淘气了，惹祸了，伤了老人家的心呢？

    小胡说：“他把我从医院接出来，带我到百货商店里，问我想要什么东西，而且是最想要的那种，他给我买。……”

    “你要了什么呢？”我好奇地插问一句。

    他说：“我最喜欢一种圆珠笔，一拧是蓝色的，再一拧是黑色的，拧第三下子是红色的；还有镇上中学篮球队的人穿的那种运动衣，象杏子一样黄的底儿，象雪花一样白的字儿；特别鲜艳好看，如同桑蚕的两种茧儿织的。结果，只买到了那种圆珠笔。……”

    “你想两种都要，惹老支书生气了吧？”

    “哪有这事儿！是老支书想把两样东西都给买上，人家摆着的运动衣里边，偏偏没有我喜欢的那种颜色的。”

“既然这样，他为啥赶你走呢？”

“您听我说呀！”

    “好、好。我觉着这是奇怪的事儿。”

    “当时我也这么看。”小胡说，“我们高高兴兴离开医院的，高高兴兴逛了百货商店的；又是高高兴兴坐着公共汽车往回走的。下了车，还得爬一道五里路的梁。五里山路，先上坡，后下坡，走的时间也不短哪！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不是跑到我前面，就是落在我后边。我追上他，或是等着他看看，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我问他咋了，他总说没咋的，不是加快步子，就是放慢步子，反正得设着法儿要跟我拉开点距离。我故意噘着嘴生气，给他脸色看，他也不理我。您说这还不奇怪呀？”

    不错，当时的小胡，会比听故事的我更糊涂、更发急、更难受。

    “一进村，老支书开口了：‘往那边走！’我说：‘先回家，再串门儿。’他绷着脸问：‘哪是你的家？’我生气了：‘我是个大傻瓜？我连家门口都找不见了？您站这儿别动，瞅着，看我走错走不错。’他说：‘不用瞅，也得走错。你得明白，我姓朱，你姓胡；胡家院才是你的家！’他这样翻脸的话，把我说得眼泪围着眼圈儿转。……”

    我听到这儿，也觉得老支书的绝情是没来由的。是一种老态的反映吗？

    “我不听他的，转身就走，‘就到你朱家去，那儿才是我的家。你翻脸，不跟我好了，我跟奶奶好。我跟奶奶一个被窝睡。等她犯了喘，不用你，我给她捶后背！……”

    “你跑了？”

    “唉，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腕子。”

    “你挣脱跑了？”

    “我哪有他有劲儿？他干一辈子活的手本来就有劲儿，他还鼓捣半辈子枪哪，更有劲儿。”

    “我猜你急哭了，对吧？”

    “偏不给他哭。我要朝他攥着我胳膊腕子、拖着我走的那只手咬一口……”

    “你……”

    “唉，我哪儿下得了口呀！”

    “你应该央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