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九段(2)
老郭云脾气躁,性子直,一般人都憷他。但是“一物降一物”,郭云又最怕邱志国。每当他犯了毛病,发起火来,只要邱志国一说话,他立刻就变得顺顺溜溜、老老实实的。邱方过去也对这种现象纳闷儿,看不出邱志国有什么降服郭云的法术。那一回,就是因为抵制搞承包的事儿,邱志国挨了公社领导批评,回家来喝闷酒喝多了,跟邱方吐露一点心里话,其中就包括了揭老郭云“底子”的内容。
老郭云有小辫在邱志国手里抓着,不是一根小辫子,而是好多根小辫子。
头一宗,是解放战争刚开始那时候的事儿。那当儿,郭云正给巴福来的哥哥、“大乡长”扛活,是个没有政治觉悟的忠实奴仆。由于田家庄是山里解放区的边缘地带而成了游击区,“大乡长”躲在燕山镇里不敢回家。每过一些日子,内当家就打发老郭云往镇子上送些粮食、瓜果和别的农产品去,让“大乡长”尝尝鲜儿。郭云把做这个事儿当成美差。因为比下地干活轻松,两头都给好饭食吃,还给点跑腿钱。邱志国背后劝郭云不要再给巴家干傻事。郭云梗着脖子不肯听。有一次,邱志国在半路上截住郭云。郭云认为这是砸他的饭碗,不光骂了邱志国,还要动手打邱志国。邱志国不急不躁地告诉郭云,他挑着的粮食口袋里有鬼,当着郭云的面打开口袋。结果,不仅从里边掏出一封密信,还有一张从田家庄进攻山里解放区的路线图。邱志国把纸卷抖落开,举到郭云的眼前让他看:“你知道不,你已经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情报员啦!要是让游击队知道,你的脑袋就得搬家啦!”郭云一见这让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情报证据,差点儿吓掉魂儿。从那天起,他再不肯替巴家跑腿,还辞了活儿,靠上山打柴养活家小。当时避开了生命危险,后来落下个“清白干净”的身子,“镇反”、“肃反”运动都没有牵连上他。
第二宗,是土地改*革时期发生的事情。郭云分了土地,眼看荒着不敢种;分了粮食,硬着心肠让老婆孩子挨饿,也不敢吃;分了衣服被子,让一家人大冬天耍单儿、睡光炕板儿,都不敢穿、不敢盖。郭云听到谣言,说“还乡团”要从北平打回来反攻倒算,他就拿定主意把分的东西偷偷给巴家送回去。他刚要推着小车出门口,就让邱志国给堵住了。邱志国说:“你这样做,等于向敌人投降,上级怪罪下来可不得了。放心,不会变天的。就算变天了,我这带头斗地主、连地主家的闺女都给分了全不怕,你是跟着在后边干的,怕个啥呢?”老郭云觉得这话有理,把准备退给地主的果实,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让一家大小过了个肚子饱、身上暖的冬天。结果,政治上没有落下一丁点儿污点,经济上还得了实惠。
第三宗,是农业合作化初期的事儿。郭云一心奔自己的小日子,不肯把分到手的土地入农业社。他怕邱志国拉他入社,躲到黑石峪亲戚家,连过年都不敢回田家庄。就在大年初一那天早上,邱志国专程跑到黑石峪找他,坐在炕上给他讲社会主义的道理,讲组织起来的优越性。邱志国说:“单干好比走独木桥,遭受一点天灾人祸就会接茬儿受罪,只有走集体的道路,才能够奔到‘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你跟我走没错。入社吧。”老郭云碍着邱志国的面子,很勉强地答应了。两年以后,发生了农业社接收没爹没妈的孤儿孔祥发的事情,使得老郭云一下子觉悟了。他当着邱志国的面,把偷偷的在入了社的地里埋下的界石刨出来,而且自报奋勇地代替集体养育孔祥发。他说:“我用这行动,证明我人入了社,心也入了社。”从此,集体主义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扎下根子,越扎越深,拔都拔不掉啦!
这些都属于老郭云见不得人的丑闻,邱志国一直给压在舌头底下,跟任何人都没有抖落过。“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有人翻老帐,要揪老郭云,说老郭云当过给敌人送情报的特务、是向地主阶级投降、出卖灵魂的叛徒。邱志国却大义凛然,造*反派怎么逼迫,也不肯出这样的证明。邱志国公正地说:“郭云是一个农民,他是一点点觉悟的,他是一步一步走向革命的。从一九五八年他当大队长,我俩就搭伙,我最了解他是啥样的人。他处处事事都为公,都为社会主义集体,没搞过一丁点儿资本主义的勾当。”因为邱志国保驾,老郭云才没有挨折腾,平安地渡过那段动荡的年月。去年冬天“生产队解体”,同时搞基层政权选举,好多人都说老郭云思想僵化、保守,不解放,跟不上新形势,主张让他下台。邱志国又一次站出来替郭云摆功,为郭云拉选票,终于使郭云保住了位子,也保住了面子。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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