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八段（3）

     大清早晨，这娘儿俩展开一场激烈的舌战，最后老二保根被他妈给抢白得又气又恼又觉得没意思。他抽身把盆子的水朝院子里一泼，扬起脸来，冲着门外燃烧着早霞的天空喟然长叹：“上帝，求求你，赐给一个拯救我妈的法术吧！”

    田大妈被二儿子这个突然而又奇特的怪举动吓一大跳。她想起大闺女的那个迁建村，有个小青年死乞白赖地要考大学，结果血迷心窍，落榜之后发了疯的事儿。她害怕自己的二儿子会犯同样的病，所以不敢再招惹话儿，就自动地闭住嘴巴，退却下来，进堂屋揭开锅盖，往外舀粥。

    过了一阵子，该是下地干活的时辰，田成业老头满脸汗渍污垢，拖着两条疲惫不堪的腿，挺吃力地走进院子。

    老二保根迎着他问：“爸爸，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哪？”

    田成业也没有好言好语回答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干活的人，不使香胰子、不搽雪花膏，还好看得了。”

    老二保根摊开两只手，做个爱莫能助的姿态，同时嘬嘬牙花子：“嗨，任劳任怨、肯于牺牲的好品德！只是真可怜哪！”

    田成业把背架往地下一扔，没有再搭话茬儿，直奔屋子里找饭吃。

    “留根呢？”田大妈见老头子连着把两碗粥喝进肚子里，还不见大儿子回来，就有点不放心地问，“都这时候了，他咋还不收工呀？”

    “在我后边，卸下石头就回来。”

    “两个人紧跟脚走，能差这么长的时间？”

    “他兴许又去多背一趟。”

    田大妈冲着老二保根的耳朵赞美说：“留根这孩子，从小就听话，就有出息，大了也没变。他是不会吃亏的，准有好日子过呀！”

    老二保根来句俏皮话：“等咱们开英模大会，我亲手给他戴上一朵光荣花！”

    田大妈没理睬。

    田成业白瞪老二保根一眼。

    等到全家人都吃饱肚子、先后放下了碗筷，仍不见田留根的踪影。

    田大妈有些着急了。她对磨擦锄头，准备下地干活的老头子叨咕：“你说他多背一趟耽误了时间，就是多背两趟，这么长的工夫也该回来了呀！”

    田成业也被老伴儿传染得有些不放心了。他放下锄头说：“我去迎迎他，看看到底儿咋回事儿。”

    田大妈说：“下你的地吧。你慢慢腾腾的，哪就把人给找回来了？还不把我给急死呀！”

    “急啥？”老二保根捧着书本子，脚跐着门坎儿插一句风凉话儿，“您那大儿子多乖、多规矩、多听从指挥棒！人家为了娶媳妇成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奋斗，应该鼓励、加油。您可不能去泼冷水、打击积极性呀！”

    “滚一边去，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人家就是比你有出息。人家终归有享福那一天，你有受罪那一天！”田大妈训斥二儿子两句，就急忙忙往外走。一出门口，她立即把发急和生气的模样儿全都藏起来，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儿。她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往过好日子那个目标追赶的心气高，越发给她加了油。本来她整夜没有打个盹儿，这会儿却一点都不显着疲倦；走路仍然往前倾身子；大脚片，每步迈出去都发出“咚咚”的响声，表示很壮实，很有力气。

    这当儿，街上有挑水的，有往外牵牲口的，也有背着书包上学的。不论大人小孩儿，凡是走碰头的，都跟好人缘的田大妈打招呼。就连发了大财、办了喜事儿、抖起神儿来的巴福来，对她都比对当过干部和积极分子的显得近乎一些。

    满脸放光的巴福来，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迈着不紧也不慢的步子。他的背后有一只笆篓筐子，筐子是空的，只挎着一个背靽儿，等于斜吊在肩头上，随着脚步摇摆，更衬托出一种自在和得意的派头，离着老远他就朝田大妈开口了：“嗬，你好早哇！”

    “你也不晚哪！”田大妈这么应酬一句，瞧见他身后跟上来的儿子和新媳妇，就打算快些走过去。

    巴福来好像故意要让她难受一下，回转身说：“过来认识认识。这位是田大妈。”

    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新媳妇，在男人陪同下，走到田大妈跟前，浅浅地鞠了一躬。

    田大妈勉强地回个笑脸，随口说一句赞扬的话儿：“过门儿还没三天，就下地做活计，真是新人新风尚。”

    巴福来替儿媳妇说：“我让她出来走走，认认庄亲，也认认地块儿，慢慢地学点剪枝技术。”

    田大妈说了句告别式的话：“这好哇。有空儿到我那儿串串门子。”

    巴福来却不肯放她走，很郑重地对儿媳妇说：“想串就去串串。田家院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主儿，老少都是大好人。这么多年来回折腾，人家没有赶过时兴，没有坑害过谁，总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