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五段(1)
三间陈旧屋子的尺寸差不多一般大小。当中那间既是厨房,又是过道。东间住人,原来是田大妈的瞎婆婆住;瞎婆婆死后,田大妈和田成业带着孩子搬过来住。西间也住人,先是田大妈和田成业两个人成亲的“新房”,在那条炕上生过好几个孩子。它曾经空过几年,当盛破烂和存放粮食的仓库;等到儿子长大成人,跟爹妈一条炕睡觉不太方便,就让他们搬过去住;要是娶不上媳妇的话,还得接着茬儿住下去。
田大妈在中间屋里呆呆地站立了好长一阵,东想西想,闹得心里越发乱糟糟的。她张开两只被晨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用力地在自己小棉袄前襟的下摆上拍打几下,好像要把一切烦恼和忧愁全都拍打掉。她随即下了狠心似地转回身,“咔嚓”一下,拉开挂在门上小窗格中间那盏里外屋两用的电灯泡,然后揭开了布门帘儿。
在昏暗中呆久了,乍一见光,眼睛睁不开,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呼呼”地酣睡声。这声音特别响,特别有劲儿;只有青春年少、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才会在熟睡的时候,通过鼻孔,从胸腔里发出这般结结实实的声音。
“是不小了,耽误不得了,得快点儿给他娶上媳妇、成家立业!”儿子那动听的气息,再一次把田大妈心里那本子忧烦的账目给翻开,她默默地想,“人过青春没少年。要是不拚了命地给他张罗,把这么一小节儿的好时光错过去,寻媳妇更要难上加难,就有把他变成老光棍汉的危险!那可真对不起自己的亲骨肉!那可真没有脸面在田家庄活下去了!……”
“呼呼”的酣睡气息,越发有力地响个不停,间或伴随着几下叭哒嘴唇和几声长出气;似乎是要说什么梦话,又没有劲儿说出来的样子。只有在头一天干了劳累过度的重活计,还没能够解过乏气来的人,才会在熟睡中出现这种情形。
走到炕沿跟前的田大妈,终于看清楚头朝外睡觉的大儿子,看清楚跟她一样瘦弱身驱的轮廓,看清从那油渍麻花的枕头上滑溜下来的脑袋,脑袋上沾着灰土、凝固着汗水的蓬乱的头发。继而,她看到儿子的一条伸到破被子外边的长胳膊;短小的手指头,如同捧东西那样半张半握着;薄薄的手掌上,却挂着厚厚地茧子;茧子的边缘有几个已经挤破了的、如同棒子粒儿大小的血泡。在她俯下身子之后,又看清儿子那张长条脸,黝黑的皮色,疏淡的眉毛,微厚的嘴唇;嘴唇半启半闭着,那上边有数不清的干裂开的小口子。……
田大妈想叫醒儿子,见此光景又有些犹豫,有些不忍心开口。
这一程子,儿子实在太劳累了。每天得起大早,到山里边去开石头和背石头;吃过饭,得急急忙忙赶到承包的地里或是运粪,或是砸圪垃,或是挠麦苗;忙到中午,再忙到天黑。天黑之后,他必须跟爸爸用小车从官坑推土,垫那块凹凸不平的房基地。……这样连轴转地折腾,让脑袋沾着枕头、身子沾着炕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呀!每天早起都要等着叫,不叫几遍醒不过来;不把电灯给拉开,叫醒了他,翻个身又会接着茬儿睡下去,还得再一次费劲儿推搡呼叫,简直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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