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九
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一动;心是沉的,脑子是乱的;既后悔不该勾起小胡谈起那伤心之事,又由于关切而想得知更周详的根底。小胡是怎样走出我那屋门的呢?他回答我最后那句问话的时候,是掉了泪,还是只红了眼圈儿?他往外走的脚步,是踉踉跄跄了呢,还是只有一些沉重?尤其“让电给电死了”这句话,极为含糊不清!是自杀?是他杀?是不慎触电而误杀?战士小胡的那位可敬的爸爸,到底是何原何因导致死亡的?……
令人加重不安的是,从那天起,由于害感冒住院多日的公务员回到所里,不用在厨房学艺的小胡代劳打开水和收拾房间,所以我很少再碰到小胡。即使碰到他,也是一个背影,或一掠而过。我也没有主动地去厨房或宿舍找小胡,或许是下意识地躲避他,唯恐再轻率地触动年轻人的痛心处。想见他,又怕见他,这是多么矛盾的心情!这种矛盾的心情多么难受!
又一个可爱的、宜人的黄昏来临了。我独自在山坡上的那细沙小路散步。
鸭绿江边的夏日黄昏,近似北京观赏香山红叶的秋季;天高,云淡,风轻,气爽;山林与江岸、村庄与田野的景色,都变得庄重起来。野花并不多,有那么星星点点的,也不娇,不艳,不招人夺目。它们暗暗地散发幽香,跟漫坡的青草的气息,树间的潮土气息,混和在一起,都被习习小风那柔软的手,扬来撒去;使这奇妙的气息此起彼伏,若有若无,把人给灌个醉醺醺。
这当儿,我听到“唰唰”响,瞧见枝叶颤;过了好长一阵儿,才发现个人影儿钻出路旁挤挤拥拥的灌木丛。
“是您遛弯儿哪?”他在远远的地方跟我打招呼。
当我认出是战士小胡的时候,因为意外,而情不自禁地冲他“呵”了一声。
他迎面走过来。或者说,他朝我蹦跳过来。他那乌黑的头发上挂着几个小小的花瓣儿;绿军裤的裤脚上,粘着几片小小的草叶和早熟的草籽儿。他的额头红而亮,闪动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儿;一只手捏着一只长腿、长须、不断挣扎挺跳的大蚂蚱,挺好玩地高高举着。
孩子总是孩子,他真开心!
“小猫可爱吃这种东西啦!”小胡冲那个大蚂蚱吹了一口气,对我说,“您没见过库房里的黑猫吧?它勇敢着哪,威风着哪,灵巧着哪!只要贼老鼠一出现,休想从它的爪子下边逃活命!它还特有耐心烦儿。蹲在洞口,能整半天整半天地不动窝地守着,不把盛着食的碗送到它嘴底下,都不去找吃的,非等到那老鼠出来,活活给捉住不可。那才叫有志气!要选猫的先进分子,我投它一票!”
我对他笑笑,心里窃窃自喜:这孩子由于失去亲人而留在感情上的创伤并不那么重,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愈合了;不过,还是别去碰它为好。
“这边的山真穷。”他朝四下里瞄一眼,不客气地贬斥说,“鸟儿就那么几种,羽毛好看的更少。真叫人纳闷儿,又是草,又是树的,怎么连一个蝈蝈都没有呢?”
他后边这句话,说得对,提醒了我:来这儿半个夏天,一次蝈蝈叫都没有听到。
“我们老家那儿,嘿,鸟儿才多哪,比六道口那个大百货公司的花布的品种都多!特别是蝈蝈,更齐全。什么老虎头啦,铁元帅啦,金翅儿啦,啧啧,名字可以排成一大串,数也数不清!”小胡冲我眉飞色舞地说,“蝈蝈那东西,又讨人喜欢,又狡猾,又厉害。它怕你逮它,专门往有刺儿的地方呆着,象酸枣棵子、杜梨棵子、野玫瑰棵子,都是它们的防空洞。你要是没两下子,准不敢钻进去逮。就算壮着胆子,豁出挨扎,逮住了,也难保险落个全的:它见势不妙,急了眼,用两把大钳子一样的嘴,狠狠地咬你的手指头;硬捏着不松开,它就拼命地挣,不是把须子碰折,就是把大腿碰掉,再不就把翅膀碰断。蝈蝈叫唤,全靠翅膀;坏了翅膀,成了哑巴,还有啥要头?”
他说得对。我年小的时候,在燕山下的家乡山野,也曾多次耍过这种逮蝈蝈玩的把戏,成功的时候确实极少极少。
“我爸爸有逮蝈蝈的绝招儿!”他无意中又一次提到他的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紧张,茫然不知所措地瞥他一眼。
“你要是让我爸爸逮蝈蝈,不是吹,真叫十拿九稳、手到擒来。就是养不行,他没耐心。逮回家去,装在笼子里,不是忘了塞窝瓜花或是黄瓜尾巴喂喂,就是下暴雨也忘了摘下来挂到屋里,干在外边淋着。”小胡从从容容地评论着,“老支书说我爸爸是个武将,不是文才,能拼能打,缺少智谋。这话有理。要不然,他能让电给电死吗?”
听到这个词句,我的心猛地往上一提:又想往下听,又怕他说下去,紧张的不得了。
“我们那个小山旮旯子,太偏僻,人们多少年盼电,就是闹不来,干着急。还得照老辈子的样儿,用石头碾子石头磨搞吃的,还得点油灯照亮。夜里站在山梁上往下一看,人家别的平川地方,电灯都象星星一样,多让人眼馋!我爸爸一跺脚,下个狠心,就亲自带着党团员和民兵开山崩石头,到公社开会的时候,顺便用牲口往下驮,用肩膀子往下背。足足地捣动一个冬天,才把买电线的钱挣到手了。队里有树,放了一批,立上杆子拉过线。电来了,电磨使上了,电灯用上了,到了晚间,连街上都是亮堂堂的,赛过县城!我爸爸他要没点武将的劲头,哪办得成这事儿?”
我伴着小胡边走边说,既不插言,也不作任何表情,任他说下去,还是停下来。
“到了夏天,有一回下了半天一夜暴雨。傍天亮,我爸爸爬起来,说去看看小水库咋样了,大坝冲坏没有,就走了。我吃点东西,到学校刚坐下,老支书脸色焦黄地跑来找我,说我爸爸遭了难。……”小胡把话停住。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把手里的那只大蚂蚱,使劲儿投到树丛中去了。
我们沉默着走了几步,脚下的沙子粒儿,发出特别刺耳的响声。两只乌鸦,从我们头上闭着嘴巴飞了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
小胡把一块较大的石头踢到沟里,语调低沉地继续说:“没想到,那天夜间刮大风,把一根电线杆给刮倒了,电线横躺在走人的路上。谁要是路过蹚着,还不送了命?我爸爸去扶那电线杆。电线杆给扶起来了,他紧紧地抱着电线杆,断了气。……”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那杆子让雨水泡湿了,沾满了泥,导电。……”小胡两眼望着路面回答,“我当时一边哭,一边怨我爸爸;他要有文才,懂得电的原理,能去扶吗?这回,老支书不这样看。他说,你仔细瞧瞧你爸爸留下的脚印儿:一趟是从村子这边走向电线杆的,一趟转回半截儿,又折返回去了。你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你爸爸已经发觉了危险,想回村叫人来扶;走半截上,又琢磨不妥,怕他离开的时候有行人给电着,就返回去自己冒险。他不是蛮干的!”
我觉得,小胡的解释,或者说,小胡他们村的老支书的解释,是有道理的;也只有最了解死者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符合真情的解释。
“你说咋的,我爸爸真没白死!”小胡音调昂扬起来,说道,“有一个抱小孩走娘家的妇女,早晨雨一停往家走,走到倒了电线杆的地方,瞧见我爸爸,老远地就停住,没敢再往前闯,接着回身到村里报了信儿,老支书才知道。要不然哪,起码得电死他们娘两个!——天黑了,咱们往回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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