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四段（3）

     田成业有这样一个老伴儿，有这样一个家，应该痛痛快快地过个幸福的晚年，他不应该接着茬受苦、发愁，也不应该变成蔫头耷拉脑袋的，窝囊成如今这个样儿。千不怪，万不怨，就是因为孩子多，给拖累的。当初，他一心要生个接种续根子的儿子，女人却一连胎地生丫头。病死仨，过继给人家一个，还有两个。他抱定了“不见小子不罢休”的决心，终于生了个小子。本来到这一步可以见好就收了，他偏又自起矛盾，嫌只有一个儿子“孤单”，怕“保不住苗”，又生了一个。他这才肯收作、关门儿。靠他一个劳动力，把闺女儿子一大群都拉扯成人，耗费他多少心血呀！

    “闺女大了，倒省心，嫁出去完事大吉。儿子可不行。他们大了，要是娶不上媳妇，成不了家，接不上香烟，咱们老田家就要在田家庄断种绝根儿啦！”田成业趴着身子，下巴颏支撑在油渍麻花的枕头上，再一次忍不住地自言自语起来，“我爷爷那一辈哥五个，绝了四户。他们都是咋绝的，我那会儿小，听老人说过，早给忘干净。我爷爷打光棍打到四十岁，才娶上我奶奶——死了男人的寡妇，生下我爸爸他们哥儿仨。我大伯给巴家扛活，麦收时节累病了还不让歇，结果死在麦子地里。三叔在吴佩孚的队伍当兵，两军一开仗，他想跑回家来种地，吃了连长的枪子儿。就数我爸爸命好，跑买卖撞运气发了财。他自个儿给自个儿买地、修房子、娶我妈，生儿养女没成绝户。他真是田家的大功臣。哪想到哇，没有善终。因为遇上小人，打起糊涂官司，给活活地气死了……撇下我这独苗苗，要不是你好心眼儿，田家庄老田家的这一支儿就要吹灯了！……”

    “嘘！让你快睡觉，你怎么还是没完没了地瞎嘀咕呀！”挨着他躺着的田大妈，也在眼盯着灰蒙蒙而又透黄的窗户纸儿想心思、出神儿，听到老头子又一次诉说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话儿，就说，“我跟你说了一车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啦？眼下是啥年月，跟过去不一样儿了……”

    “啥，眼下咋的？包的那几亩地，决不会变出房子变出媳妇来。”田成业一卯一星地算开了账，“你想想，这一年四季里，买化肥，购农药，花机耕钱，交水电费，再除去承包款和公粮，还有杂七杂八的用项；这么里外一扒皮，土坷垃里再往高增产量，又能够剩余下多少？四张嘴还得填，一群鸡、两口猪还得喂吧？”

     “你说的倒是这么个理儿。”田大妈这么应和着，又宽慰老头子，“事有事在，你也把心胸放大点儿，别老像小酒盅儿那么小。不管它千难万难，只要你听我的，咬紧牙关往前奔，我就保证不让儿子打光棍儿，都给他们体体面面地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小日子过……”

    “你保证？保证哪一天能像巴福来那样，把媳妇给儿子娶到家里？老大都二十八了，老二也往二十四奔哪！”

    “如今讲周岁，你说的是虚岁。”

    “周岁虚岁的，能差多少？”田成业喊冤叫屈似地提高了声音，“你拿眼睛瞄瞄，如今的乡村里，到了咱家俩小子这般年纪的，还有几个是没抱上娃娃的光棍汉？要是这么一年一年地出溜下去，把儿子耽误了，咱们这当爹妈的，咋对得起他们？”他说到这儿，音调有点儿呜咽了，“田家庄从古到今都有老田家的人，偏偏到了我田成业这一辈断子绝孙，就是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也没有脸见老祖宗啊！……”

    “快别这么可怜巴巴地诉苦了。你当我心里不急，我心里好受是咋的？”田大妈见老头子真的动了悲伤，赶紧用温和的语气表白，“田家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田家这个门口是由我这个妇道人家领兵挂帅的。我的肩头比你压得慌。儿子长了胡子、有了抬头纹，还没娶上媳妇，我的脸没处搁。在家里烧火做饭，喂猪养鸡，洗洗涮涮，全靠我单枪独马地转来转去、手脚不闲，没有个儿媳妇替换替换；到代销店打油打醋，到加工点碾米磨面，照样儿得我自己颠颠地来回跑，更觉得显鼻子显眼的丢人！走在街上，遇见个老姐妹儿，人家不是抱着背着，就是领着孙男孙女的隔辈人，离着老远我就绕开躲避，怕见人家；心里难受，嘴巴难说。从前，还有人跟咱家做伴儿的；如今可好，连巴福来的儿子都能把我家儿子的对象夺走了。你当只有你难受，我就不难受吗？这个脸丢得太大啦！咋办呢？光愁不行，还得干、争气！”

    这对老夫妻这样相互诉说一阵子，发觉越诉苦水越发多，只好暗暗往下咽，忍耐着不再吭声。他们都想打个盹，解解乏，暂时地撇开那些为难道窄的事儿。可是他们睡不着。特别是田大妈。她对老头子开导了半夜，原来她比老头子心事还要沉重。她嫉妒“老地主”巴福来。她恨那个跟儿子搞过对象，却变了良心，最后跑到巴福来家当了媳妇的那个女人。她特委屈，认为自己不该丢这份脸，不该落到这步天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