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三段(1)
大队电工,一路飞跑着冲进石头墙的院门,在二门外猛地刹住脚步,冲着里边那喷烟吐雾的北屋高声喊叫:“喂,田大妈!田大妈!”
“哟,这是谁叫我哪?”堂屋立即传出回声,极像戏台上的彩旦叫板儿一般,调门儿既尖细,又拖得长长的,“你倒是谁呀?”
“我就是我!”
“闹半天是电总管呀?我说谁咋会这么大的架子呢!又没插着门儿,又没拴着狗,你有话不兴进来跟大妈说,瞎吆喝个啥?”
“急事儿,您快出来吧!”
“我占着手哪……”
“老二保根呢?”
“他说钢笔尖儿秃了,得换一个。准是编个瞎话儿,又蹽到镇子上野去啦。”
“哎呀,这可咋办!”
“留根在我家房基地干活儿,有事儿你去找他。”
“他不顶用,还得您走一趟。”
“到底啥勾当啊?”
“我大叔在老巴家喝醉了!”
“你吃饱饭撑的,跑到这儿来跟我胡扯!”
“谁蒙您谁是王八蛋!”电工跨进二门,起誓发咒地嚷嚷,“不信您去看看。今儿个喝醉了一大帮,大叔醉得顶厉害。他又是哭又是笑,还跑到洞房里追人家新媳妇,别人拉都拉不开……”
“我的天,他这是咋的啦?”随着这一声惊呼,从滚着团团烟雾的堂屋里,蹿出这户人家的实际主事人田大妈。
她五十出头、六十岁还没到的年纪。头发花白,倒不显得稀少;满脸褶子,并不失红润。在女人中间她得算高个儿,骨架很粗壮,走起路来,往后撅屁股、往前倾身子;两只大脚片,每步迈出去都发出“咚咚”有力的响声。这当儿,她满脸狐疑的神色,一只手抓着长把儿的葫芦瓢,一只手提着枣木烧火棍子,直奔到电工跟前:“我说大侄子,那个老东西真到人家家里给我丢脸现眼去啦?”
脸色通红、嘴里喷着酒气的电工,摇晃着站不稳的身子,竭力用正儿八经的语气回答道:“唉,谁说不是呢!我们都觉着奇怪。大叔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压根儿没见他这么没有分寸过。所以我赶紧丢下筷子、放下酒盅,跑来给您报个信儿。您得采取措施。……”
田大妈这么一听,事情果真属实,越发慌了神儿,强作笑脸哀求:“大侄子,你冲大妈的面子,再修修好,到那儿替我把他弄回家来。行不行?”
“您快饶了我吧。我要有那本领,跑到这儿搬您这个兵干啥呢?就手把他拉回来多好!”
田大妈明知吊儿郎当的电工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把事情托给他,很难靠得住。她也担心时间耽搁太久,老头子在巴家出洋相,传扬出去不好听,会给田家带来不好的名声,让儿子们受牵连、背黑锅。她寻思片刻,又对电工说:“这么着吧,我跟着你走,你进院子里叫他,就说我在巴家门口等着。他不敢不出来。”
电工说:“这倒行。不过,我只管传令,大叔要是不肯听,我也没咒念。我吃喝半截儿,就跑来给您送信儿,回去还得接着陪几位乡亲哪。”
田大妈折回堂屋,用长把儿瓢子搅了搅锅里的猪食,又用火棍子把烧到灶膛外面的柴禾节儿拨拉到里边去,这才慌忙地出来,跟随电工往街上走。从红高粱秸扎的排子门的空隙再往前走,两只手习惯成自然地举起,像梳子似地梳梳头发,尔后又抻抻衣襟儿,忽然收住了脚步。
“哎,电总管,等我一小会儿。……”
“还不快着点儿,又干啥呀?”
“你瞧,我这褂子埋里埋汰的。回去换上件干净的。”
“嗐,不进城上镇,又在本村,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还打扮什么?”
“不行。我不能让人家见了笑话!”
“嘻嘻。难怪连邱支书都说您是爱面子的冠军,真是名不虚传。您后边磨蹭吧,我失陪啦,头前走啦。”
田大妈急忙忙地返回院子,跑进屋里,揭开柜盖,抻出一件洗得很干净的布衫,一面伸袖子、往身上套,一面又跑出屋子,跑出院子,跑到街上。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