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六
离开演还有将近半小时,灯盏辉煌的大礼堂里,差不多已经座无虚席,连经常迟到的司令、政委们也陆续地入座。唯有我身边的一个位子空着。我若有所悟地看看印在靠背后面的号码,果然是十三排四号。这座位本来属于战士小胡的,后来让给了高班长;那么,高班长为什么迟迟地不来呢?
开幕的预备铃响起,那空位子坐下一个细瘦的少年。
我立刻认出他。他是一位副司令员的儿子,正念初中。有一个星期日,他父亲专门领他访问我,介绍这孩子有志于文学,一天到晚地抱着厚厚的小说书不放手,要拜我为师。我当时很诚恳地劝他先好好念书,把每个公民必须具备的中学时期的基本文化知识学好,然后再侧重写作学习。据我的观察,父子俩对我的答复都不甚满意。
少年仍然有礼貌地朝我打个招呼:“您也来了?”
我冲他点头,故意叮嘱他一句:“你看准了座位号,别错了。”
“没错。这票是刚才别人送给我的。”
“谁这么大方呢?”
“小招待所的高班长呗!”
“你们是好朋友?”
“哼,那个小油条,听传说我爸爸要提成正职,就跟在一群人后边猛拍马屁!”
我笑笑,又有些不解:“一个战士,他要求得到什么呢?”
少年嘲讽地一撇嘴唇:“想转成挣薪金的志愿兵。”
“你爸爸能帮他的忙吗?”
“没门儿!”
就在这当儿,“铃——”地一声,演出开始了。
从这以后,我很不喜欢这个高班长。越不喜欢他,越容易看到他的毛病。他对高级领导可笑而拙笨地巴结讨好,对一般干部极为放肆无礼,对待手下的几个新入伍的、又比他年纪小四、五岁的战士,更没有好脸色。除了特大的人物来到招待所住下,他能象样儿干上几天,此外的终朝每日就是吃饭,睡觉,逛大街,坐着藤椅在通风有荫凉的地方,一边乘凉一边听收音机,或者会见老乡。有一回,他的几位在连队的老乡来到小招待所“改善生活”,他硬叫忙了半天、刚刚端起饭碗的小胡停止吃咽,去另炒酒菜。还有一回,他洗了衣服,晒在楼前的平台上,恐被人偷走,便派小胡不睡晌午觉而坐在门口替他看守。
看到这样的事儿,我情不自禁地对小胡说:“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
小胡好似没听明白地一愣,随即龇开有两颗小虎牙的嘴巴笑笑,回答说:“谁也没有咋的我。班长就那样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嘛。”
我以为他出于胆小惧怕才这么说,就给他出主意:“你有意见,可以找管理员和管理科的同志反映,他们会支持你的。”
小胡不以为然地摇摇脑袋:“他又没打我,没骂我,反映啥?”
我说:“他歧视你,派你做不该做的事。”
小胡说:“您放心。别看我岁数小,好歹能分清;不该做的事儿,不用说班长,就是司令、政委,也指挥不动我!”
我列举出班长命令他给班长的“老乡”炒酒菜的事情,问他:“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小胡回答说:“班长想被提干,没提上;一心奔个志愿兵的目标,又吹了。他正闹情绪,想闹事儿。那几个老乡来玩儿,正好劝劝他。有不少当兵的,不听连长、指导员的话,专听老乡的话。我对老乡就特亲!……”
我又列举出班长派他晌午看衣服的事情。
没等我把话说完,小胡就接过话茬儿给我解释:“您忘了?那几天正是全市卫生大检查!我们扫屋子、擦玻璃,特别是那个厨房,难收拾着哪!班长从来没那么卖过力气,那天他最累,晌午不歇会儿,还不把身子弄垮呀?再说,在小招待所丢了东西,传出去,多不好听?”
我对小胡回答的理由难以回驳,但仍觉着他未免有点窝囊,就问他:“班长平时对你的态度那样恶劣,不应当提出批评吗?”
小胡抬头看我一眼,好似低声自语地说:“老兵临复员的时候,脾气容易不好……听说,老家那个对象正跟他闹别扭。他心烦。我不惹他。……我也有心烦的时候;烦起来呀,看什么都不顺眼,想什么都没意思,那才怪哪!过去了,就觉着不对,就不这样了。让班长自己寻思寻思去吧,他不傻不呆的,能老这么糊涂?至于说多干点活计,那有啥要紧?也不是为哪一个人做的,还是个锻炼哪!临来当兵,乡亲知近的,没一个不嘱咐,让我勤快,让我团结人,让我自己管好自己。我怕做不到,将来没脸回去见他们。……”
多么宽宏大度的胸怀!多么屈己厚人的品行!加上他在表述这些看法的时候,态度特别诚恳,语言特别淳朴,且又带着很浓的孩子气的味道,格外纯真,格外感人。
我在感动之余,还产生一种自愧,觉出自己的偏狭,不该对小胡说那些话。
有一次,跟管理员闲聊,我把小胡夸奖一番,还说:“你们真会选用人,那小战士很有出息!”
管理员笑笑说:“这同志各方面都挺好。可惜也是个客人。”
“什么,小胡是客人?”
“是兄弟部队派到这儿学习做饭的。”
我听罢这话,惊讶了一阵儿,没有管理员的那种可惜之感,倒是觉得战士小胡更加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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