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五

    提起姓高的班长，倒也是个值得琢磨的“人物”，只是，我那一段时间身体不好，事情又多，没兴致，也就没去琢磨他。

    他是个老兵。原籍在湖南一个大城市的近郊，入伍那会儿就到了限制年龄的边沿上。他是为了找出路，才死乞白赖地当了兵的。据说他开头几年干得满不错，近一两年走了下坡路。完全因为他“老”，春天才提拔为班长。所谓班长，手下管辖的士兵不过三、四个。但是他的官架子可不小，并且很会摆谱儿。别看这儿属于“小”招待所，倒经常不断地有“大”首长来住那么一两日，或中途经过此地，吃顿饭再走。于是，见过大世面，接待过大人物的高班长，自己也就跟着“大”了起来。也不知他从那儿学来一套看人下菜碟的恶习，对待住在这里的客人，极少有能够让他看得起的；上级和下属单位参谋、干事一类的小人物，如若单独公出来这儿住宿，他显着特腻烦，有事儿求他做，必须得陪笑脸，或者“进贡”。

    有一回，本部队的一名文化干事接待一个从省城沈阳来这儿慰问演出的艺术团体，陪着吃住在这个小招待所，开台头一天，就发生一个小插曲。因为一些有点名气的歌唱家和舞蹈家光临军营，一时成了轰动事件。一向比较安稳沉静的小胡，也象遇到大喜事儿那样，出来进去地欢蹦乱跳，忍不住地跟伙伴们指指点点地咬耳朵嘀咕：

    “嗨，住在五号的那个，他唱歌我最爱听啦！从前光听收音机，没见过人。他就这样呀！……住在八号那个，是跳舞的。我在电视里见过她好几回，咋让人认不出来呢？一化装准变！”

    几个小公务员手脚麻利地干活，在走廊上都来回小跑。搬着西瓜的小胡差点儿撞着正下楼梯的我。

    他喜眉笑眼地打招呼：“梁同志，您去看演出吗？”

    我冲他点点头，问他去不去。

    他连声说：“去，去，这是一辈子都难摸着的开开眼的事儿呀！”

    当时最难受的是那名文化干事：门票特别紧张，他被要票的各级领导和同志们给闹得焦头烂额。因为忙乱和疏忽，忘记给那位离休的老政委留下一张好位子的票，使他感到万分地歉疚和不安。他在过厅给老政委拨电话的时候，头上冒汗，两手发抖。

    当时，我在门外平台的藤椅上坐着，侧脸看着，注意地听着，也有几分替他担心。因为我经常听人们议论，在许多单位，离职和在职的军官，矛盾很多，焦点在物质待遇上，常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成为爆发的导火索。身居最下级的机关干部，谁不怕由自己捅出这种漏子呢？所以我理解文化干事此时此地的心境，也自然同情他。

    文化干事终于把电话叫通，在反复地道歉和解释之后，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感激不尽地说道：“首长，您总是这么体谅我们下边的人！……就是呀，越忙越乱，闹得头晕脑涨！……越忙越要沉住气？唉，总想学您那工作作派，嘻嘻，您打屁股也不成！没事儿，没事儿！您这么理解我的难处，再忙再累，心里也痛快；今儿个晚上，准得多吃一碗饭！好，再见！”

    听到这儿，那个自己推煤的离休的老政委，在我心里引起了几分敬意。

    文化干事放下电话，轻松愉快地转身要走，高班长在他的后背上“啪”地拍了一巴掌。于是，门外的我，无意中听到这样几句可以说十分精彩的对话：

    “喂，干事，拿来！”

    “拿什么？”

    “装傻！”

    “你要票？”

    “哼，你敢把我忘了？”

    “要几张？”

    “我请十个老乡。”

    “哎呀，这么多……啊，就是没有好座位的了……”

    “你干事同志瞧着办！不把我打发高兴呀，晚上这餐饭，就给你点颜色看！”

    “你给我啥颜色看呀？”

    “哼，我让你接待的这些演员，饿肚子，没力气跳，没力气唱！这还不够你干事同志受的吗？”

    高班长撂下这句话，扭头奔厨房去了。

    刚刚轻松一点儿的文化干事，又开始紧张得团团转了。过一会儿，他又跑来拨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一个电话，要找的人没有在；接着，不知道他找到个什么人，哀救人家：“行行好，换给我一张票就算救了命……我知道你两张也都不十分好，但总是靠前一些的……不用问，当然给重要首长的……哎呀，你爱人的电话怎么打？两张票全在她手？怎么这样不顺当！能想办法在开演前找到她吗？好，试试吧……”他悻悻而不安地放下话筒，一转身，瞧见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小胡站在他面前。于是，坐在门外的我，这回有意地听到几句极为平常的对话：

“干事同志，什么样的票好哇？”

“哎呀，我都快给逼死了，哪还有好票！”

    “你小点声儿……你看看，我这张票好不好？”

    “十五排前的座儿，都算好的，你这十三排，还在中间的四号，咋不好？”

    “这是副政委让他爱人送给我的。你给我换一张吧！”

    “大老爷，你们可真难伺候！给副政委的票，你还嫌不好哪？”

    “看你，喊叫什么！我想跟你换一张远一点儿的，靠边儿的……”

    “我这儿忙得脚丫子朝天了，你还逗什么呀！”

    “真的。你把这张好的给我们班长。”

    “你？……”

    “我的眼睛好着哪，多远都看得见。天上飞过的蚊子，我瞄一下子，就能辨出公母来。嘻嘻！嘻嘻！”

    小胡警觉地赶紧闭住嘴巴，把换到手的门票，叠起来，仔细地掖到绿汗衫的兜儿里，还轻轻地在兜儿上边拍了几下子！然后，象一只小猫似的，悄悄地回到厨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