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七(2)
老妇人堵住门口,接着说:“在这半个月里,我已经来过三次,我的女儿拒绝跟我回家,因为这儿有所牵扯。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帮忙,劝她离开这儿。”
范志良终于对老妇人开口了:“这不行。她不能离开这儿!”
“为什么?”
“她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她的理想还没有实现!”
“这么说,你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对吗?”
“我不能替她答应。这件关系重大的事情,要由她自己决定。”
“别虚张声势了!”老妇人冷笑一声,“听别人介绍了你的状况,我也很同情你。你如果能帮我把女儿动员回家,我可以出资帮你盖上房子。”
范志良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污辱。他发了庄稼火。他把老妇人推开,把陈玉明撞个趔趄,冲进小窝铺的门口。他立刻又被另一种情景给惊呆。
李兰仰卧在炕上。她的头发蓬乱,脸色惨白,二目紧闭,鼻翅扇动,胸脯子很费力地起伏着。炕沿下放着一只痰盂,那里边盛着鲜红的血块子……
范志良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轻轻地摇着李兰的肩膀,连声呼唤:“李兰!李兰!你怎么啦?快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啦?”
李兰处于昏迷之中。她就是清醒过来,也难说清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一直病病怏怏的她,近两个月来,生命之火突然地燃烧起来,青春象一朵鲜艳的花儿,在范志良面前一度倏然怒放。……当范志良再次离开她的那十天之内,她的生命之火继续旺盛,青春花朵仍然鲜艳。她满有信心地以为,等到范志良这一次从外地返回之前,能把她的小说草稿写完毕,用这第一个胜利迎接她所爱的人。可是就在第十天的下午,她咳嗽两声,就止不住地吐起血来,同时伴着连续性的昏迷。生命的火要熄灭,青春的花要凋谢!
支部书记陈玉明从林业队队员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认为终于寻找到效劳和挂钩的机会,亲自跑到北京,敲开老部长的大门。
对于李兰的父母来说,仿佛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还有个亲生的女儿活在世上,活在并不遥远的甜水庄。十三年的漫长时间,把所有的怨恨都给磨灭得一干二净,而失去的父爱和母爱反而随之复活。因此,当听到女儿跟一个农村的老光棍汉“不清不白”的时候,他们冒起一股不可容忍的受污受辱受伤害的怒火。于是,母亲代表家长来尽义务,来保护自己的女儿。
昏迷中的李兰,好似在茫茫的天际游荡,被两只有力的手给拉了回来,被一声声亲切的召唤给喊了回来。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呆滞的目光从窝铺的顶棚机械地移到纸糊的窗户上,移到泥巴的墙壁上,最后移到一张通红的脸上和含着泪花的眼睛上。她的脸孔似乎绽开了笑容,眼里闪耀着喜悦。她激动地颤动着发紫的嘴唇,缓缓地伸出枯瘦的手。
此时的范志良,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在众目睽睽中,竟然紧紧地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告诉我,你觉着哪儿不好受?”
李兰只吐出一个字:“心……”
范志良宽慰她:“我们的计划能实现,你的事情能做完。你一定要安静。”
李兰用很大劲儿,说出断断续续的几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分手……”
范志良呜咽地说:“你不能走!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决不能让你把我扔在半路上!”
站在门口的老妇人见这情景,早就忍耐不住了。她暴跳起来:“这还成什么体统!我要立刻带走我的女儿!支书,请你帮助我。”
范志良猛地转回身,张开两臂阻拦:“不行!谁也不能强迫她离开甜水庄!”
陈玉明亲自动手把范志良推开,招呼旁边的人:“来几个有力气的,抻着褥子角,往车上抬!”
李兰又一次昏迷过去。昏迷中的李兰被拉出她苦熬了十三年岁月的甜水庄,丢下了她没写完的书稿,丢下了没有走完他们共同道路的范志良……
范志良踉踉跄跄地追出果树园子,追到水渠埝子上。当他瞧见白色的小旅行轿车在弯曲的路上消失,再也憋不住地哭出了声音。
身旁的那么多看热闹的人,里边有陈老头、宋奶奶,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对他解劝几句。有的人无动于衷,有的人用蔑视的目光旁观,有的人一边往回村路上走,一边小声地议论:
“多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坏就变得这么坏呢?”
“他可真够不要脸的,搞破鞋,还理直气壮!”
“唉,木匠家三辈儿光棍汉,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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