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五（1）

    当初，为下乡落户的事儿，李兰跟她的父母吵翻了。

    母亲说：“你这样不听话，伤我们的心，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李兰说：“你们不支持我的理想，能算是亲人吗？我宁愿死在追求的路上，决不回头！”

    家庭关系断绝了，但是，当父亲被打成叛徒、抓进监狱的时候，在偏僻山村的李兰同样受到株连。

    她被控制，不准许参加群众性的活动，连大队部都不能随便出入，她只好连冬天都住在果树园的窝铺里。

    被“解放”了的范志良给那窝铺安了一面小窗户，拼了一扇门板，搭了一个小小的土坯炕。

    造*反派联络站的人三天两头地指令李兰写揭发她父亲的材料。他们供给她纸张、墨水和灯油。

    小窝铺的那面小窗户，几乎整夜整夜地亮着灯光，象一颗不落的星斗，象一堆不灭的篝火。

    范志良见李兰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就悄悄地劝她：“你可留神别累垮呀！写那玩艺儿，用不着认真。他们要去也不会仔细看，你马马虎虎地应付一下就过去了。”

    李兰微笑着把秘密告诉了他：“我又开始写小说了！”

    “真的吗？”

    “真的。我真的开始写作了。写的是真的人、真的事、真的感情！”李兰激动得两颊泛红、两眼放光，“我写得很顺利，很有信心；我自己认为，这回一定能够写成功！”

    “这可太好了！”范志良被李兰的情绪感染，高兴得不知说什么，一个劲儿搓着手掌，“可惜我不能帮你一把。”

    “您是我精神的支柱、素材的源泉。”李兰说着这种使范志良不能完全明白的话，随即皱了皱眉头，“写出来的稿子，我全都压在炕席底下。只是担心他们有一天发觉我做的事情，给抄走。那可就等于把我的性命毁掉了！”

    范志良立刻说：“你把稿子给我，我替你保管。”

    “您有安全的地方吗？”

    “我已经被打倒了，他们不会再抄我的家。我有保险的办法。你放心，只要我不死，你的稿子就决不会从我手里失落一篇一页！”

    “这样，我就更有信心写下去了。您给我的帮助是最宝贵、最宝贵的！”

    当天夜晚，范志良从李兰手里接过一卷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稿子，带回他的草棚里。他在炕沿下边挖了个坑，把一口盛面用的小缸埋进土坑，把稿子放到缸里，在上面加了一个石板盖儿，然后敷上土、堆起柴草。从此，过些日子，李兰就交给他一卷儿稿子，他就带回家，照样地收藏起来。他从来没有打开那纸卷看过一眼，他从来没问过那一张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但是他最了解那纸卷的价值，就象他了解村前的引水干渠和村后的果园林木的价值一样：每一张，每一个字，跟每一滴水，每一根枝叶，都是用一个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换取来的！他清楚地懂得，他与她，同是为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付出巨大牺牲的人！

    有一天下午，在给梨树喷洒灭虫药水的时候，李兰连着干咳几下，一弯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范志良被吓得惊叫一声，扑过来，扶住她，一连声地问：“你怎么啦？你感觉哪儿不好受？快告诉我呀！”

    李兰用脚蹚蹚土，埋上血迹，又用手绢擦擦嘴巴，回答他说：“这样的现象闹过好几次了。放心，没事儿。咱们做活儿吧。”

    范志良抱怨说：“闹过好几次，为啥还瞒着我？得马上去医院，不能再耽误了。”

    他到队里借了头毛驴，把李兰驮到公社卫生院，没有检查出个准确病症。过些天，他们又跑了一趟县医院，终于得到判决：肺结核，并且出现了空洞！

    “如今这种病不可怕，已经有了特效治疗的办法。”医生安慰病人说，“回去坚持吃药，慢慢地养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