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2)
范志良把借到的二百块钱拿到手的时候,心头立刻变得特别轻松,特别痛快。第二天,他掖着每叠一百元的四叠人民币,带着大车,直奔火车站的货场,把木料订下,一趟一趟地拉回甜水庄。农业社的木业组很红火地搞下去了,挣了不少的钱。
麦子粒入仓了,棒子苗出土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一直不见天津那边寄钱来,连一个回信都没有。
范志良一趟接连一趟地往祝家店跑,又急又气,恨不得跳着脚骂大街。这一天,他正要跟着往城里拉木器的大车再去打听消息,偏偏赶上一个姓张的和一个姓王的两个说媒的人,在门口外边碰到面儿,话不投机,吵起架来。
“你长眼没有?我来了,你该知趣地躲开!”姓张的媒人这样鸣锣打鼓地喊叫。
“办啥事儿得讲究先来后到,我是比你先迈这门坎儿的,你得躲着我!”姓王的媒人用更加理直气壮的语气回答他。
“让木匠自己说,咱俩谁先来保媒的?祝家的一提出打离婚,我就对木匠和女的两头全说下了。”
“我可比你早,木匠还没跟祝家的成亲,我就给木匠选了三个大姑娘,由木匠挑。那三个大姑娘一直等着回话没嫁人!”
“你这是不讲理,你要是不赶快给我退出去,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咋的?动手?我这拳头也不吃素,小心我打歪你的鼻子、打掉你的牙!”
眼看着张、王两个媒人要揪扯在一块儿,范志良只好把他们拉开说:“你们别争别吵,再等三天,我抽点工夫,把你们给我介绍的对象一个一个都看一看,调查调查,挑我可心的订下来,行不行?”
姓张的媒人说:“行,我给你挑的那姑娘,走遍全县也没对儿!”
姓王的媒人说:“不用吹,我选的那姑娘,全省也找不着一个能比的!”
范志良摆脱了张、王两个媒人,这才跟上大车动身。一路走着,他心里想:“光棍儿一个人过日子确实苦,老让媒人纠缠着确实烦;反正早晚得再娶个媳妇,干脆看准一个合适的定下来,把事儿办了倒也省心!”
他来到祝家店,进了祝家门儿,正在窗前扇着炉火煎药的老太太,一见他就哭了。
“你来得好!”老太太擦着泪说,“那该死的东西,前天晚上到家的……”
“她在哪儿?”范志良一喜,忙说,“我要当面跟她要钱,少一分也不行!”
“今儿个,我可得替她跟你求求情,你再容她十天半月……”老太太说这样的半截话,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呢?”范志良不解其意地追问。
“死心瞎肺的东西,上当啦!”老太太抽抽噎噎地说,“北小屯的那个坏小子,那个剃头的,是个骗子手!在天津他穷得连一间小屋都租不起,白天只能遛马路,夜间关了板儿以后,才能在剃头的那地方搭铺睡觉。他还喝大酒、赌大钱,连杏花戴在腕子上的镯子都给撸下来卖了!那镯子还是我死去的姥姥给我留下的哪!杏花实在受不了那份儿苦,象个小偷,扒货车转回来的,差点儿在半路上给绝难死……唉,屁股臭扔不了,她就算再没出息,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咋能狠着心把她赶出去?等我给她调治得好一点儿,你再告她,跟她打官司!”
范志良听了这番话,再次地感到头顶上仿佛爆炸个炮弹,这炮弹把他轰打得十分的绝望和悲哀。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隔着一屋窗户纸的屋子里,传出祝杏花呻吟中的哭泣,哭泣中的呻吟。
这声音使得范志良浑身打个冷战。他沉默了一阵儿,终于用力地一跺脚,扭身便走。
他走出祝家门,走出祝家店,走到村口。他不言不语地爬上等候他的大车,不言不语地走了一路,走到甜水庄村边的小五道庙的废墟旁边。他同样不言不语地从车上跳下来,斜插着奔到小草棚子跟前。
“陈大伯。”他站在门外,略微呆了一阵儿,终于开口,“您出来一下,我跟您说个话儿。”
陈老头趿拉着鞋迎出小草棚:“啥事儿呀,你说吧。”
“我想把我那三间房子卖掉,您买不买呢?”
“你跟大伯闹着玩儿吧?”
“真的。我想另盖新的,盖新式样儿的!”
“当然,我家能买上现成的房子最可心。啥价钱呢?”
“您看它值多少?”
“连房子带小院,起码得三百五十块。”
“您要是乐意买,就给三百块吧!”
“可你得娶媳妇呀?”
“来得及。我年轻,我是木匠,盖几间房还不容易吗?”
“倒也是。这一下子,你可帮我去掉一块心病。真得谢你这份好心!”
“不,我应当谢您。就这么办吧!”范志良一边准备转身离开,一边低声说,“明儿个就找中保人,写字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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