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十(1)
范志良返回甜水庄的时候,已经到了天黑入夜、掌灯以后。那些在地里干了一天重活而又习惯睡早觉的人,早就脱掉衣服,舒舒坦坦地躺在炕上。
风停了,热气也消散了,田野山乡又恢复了它那宜人的静谧。
只是范志良心胸里的风还在刮,火还在烧,困惑而又惶惶然。
他不想回家。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回到家里也只能是闷坐苦想,有啥意思呢?
他不敢去办公室见领导和同志们。丢失钱的事儿,他还没有向他们报告,拉运木料的事儿也没有做安排,见面谈论起来可怎么回答呢?
他也不愿进村,怕碰到关心集体生产的社员,尤其怕遇上木业组的伙伴:把眼下正做的这茬活做完,人们就得空闲着两只手等料啦。谁能不急着朝他追根问底,寻找一颗定心丸吃呢?
“祝家的人诚实,老太太更好心肠,今儿个晌午,一定给祝杏花写了要钱的信。两封信说不定会同时到。这样双保险、份量重。可是,往天津打信,估计起码得三四天到。那娘儿们要是顺顺溜溜地往外退,也不会立刻就奔邮局汇钱;再让她给抻上几天,那可就超过了供销社规定的提货限期,就算把农业社给坑了!”范志良在村头小五道庙废墟的四周徘徊着,这般苦苦地思索着,“唉,这可怎么办呢?”
从万里长城外面丛山中发源的泃河,流淌着清清亮亮的水,起伏着微波……
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高高地悬挂着太阳,向人世间喷射着火焰一样的光……
大地裂着缝,冒着烟,半黄半青、半死不活的庄稼苗子,可怜地挣扎着呼喊救命……
长长的求雨的队伍,老木匠爷爷挥动柳条,步履艰难地走在前边;紧跟在后边的是满身流着汗水的小木匠爸爸,还有愁眉苦脸抬着“龙驾”的寡妇妈……
妈妈愤怒地走下庙台,把她自己吊在枯老的槐树杈子上……
突然,一股暗淡的灯光投向这边,同时传来搬动秫秸秆儿的响声,间或还有人相互招呼:
“扶着点儿!”
“你就把绳子扔过来吧!”
范志良抬头一看,光亮和声响来自一个老态龙钟的小草棚子那边。那小草棚子正是范志良的爷爷出生的地方,父亲从小到老住过的地方,他自己度过婴儿时期和少年时期,成为新旧两种社会生活转折点、分界线的地方!
去年,国家修铁路,路基占了北山里的一个小村庄。那几户人家得了一笔拆迁补助费,就都搬到山外边来。有人有手的那几户很快地就盖起新房、围起宅院,唯有一个姓陈的人家,没能办到。因为他们的儿子到山上砍柴,滚了崖摔死了,媳妇改嫁他人,丢下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子,由爷爷奶奶老两口带着过日子。他们手里攥着钱,没有人给操持砖瓦木料,就一直借范志良扔下的小草棚子对付着居住。那老陈头为人和气,对范志良信得住,平常有什么事情常找范志良帮忙。
这会儿,范志良眼睛望着那边,心里掂量:如今放在火车站的木料急等着付给款子拉运回来,而农业社开春之后花销大,没有存钱;就是有存钱,自己把买木材的钱给挪用了,也不能再朝社里伸手。那么,能不能暂时捣动一下,从陈老头那儿借二百块钱,等天津那边把款汇来再还给他呢?
他这样想着,就迈过一道小土沟,绕过一眼废水井,摸索着走到小草棚子跟前。
“陈大伯,您还没歇着?”他轻声地打个招呼,停在从屋门里射出来的一片混浊的光亮里。
“唉,下午刮风,把房顶上的草给掀下一片,坠上两条绳子压压,防备夜间再起风。”陈老头一边往从屋檐垂下的绳子上拴绑砖头,一边回答木匠。
“这棚子太老了,您得张罗盖房子。”范志良完全因为借钱的事儿不好开口,而没话找话说。
“就怕我这一辈子办不成了,对不起孩子呀!”陈老头十分悲哀地说了这句话,看范志良一眼,问道,“你这么晚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儿吧?”
范志良打个沉才回答:“我真不好张嘴,不张嘴又不行。对您说吧,我今天急要钱花,数目又太多……”
“你用多少呢?”
“二百块……”
“巧啦,我手里的现成钱,正好有二百块。你拿去用吧。”
范志良一听这话感激的不得了,说:“这可咋谢您呢,真救了急、帮了忙。这笔钱,我很快就还您。”
“你是个老实厚道、好心肠的小伙子。我乐意帮帮你。”陈老头挺动情的表白,“再说,不添吃的,不添穿的,那钱没啥用项,搁手里压着,又不下崽儿,你急着归还我干啥!”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