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八（1）

    木匠家的小夫妻要打离婚，真是一桩稀罕的奇闻！好多人乍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都不敢相信，直到当事人和摸根底儿的人当着面儿证实，他们这才顾上惋惜和叹息！

    祝杏花的娘家人坚决反对他们离婚。特别是娘家妈，跟闺女又哭又嚎、磕头撞脑地闹。她说象木匠这样的男人，处处可心，处处好，打着灯笼难寻难找。她骂闺女命薄福浅，不能消受。最后她指使老头子把“不要脸”的闺女给关起来，不让她再跟她的三表兄见面儿。

    北小屯那边的人也觉着不光彩，尤其是牲口贩子。他跟范家已故的老木匠有交情，他是这小夫妻成亲的大媒，他一辈子就办这么一件不瞒谁不骗谁的光明正大的事儿，女的还是他的内侄女。他说，出了这种乱子是他的家门不幸，谁都对不住。他手持菜刀，把三儿子从家里赶了出去，再不准迈他的门坎子！

    甜水庄这边的邻里和村干部也都主张调解捏合，不要把夫妻拆散，不要把家庭毁灭！

    老区长亲自出马做说服工作，县里开会都请了假，来来往往地两头奔跑。

    可惜这一切全没起作用。

    女方说：“我铁了心要离婚，谁说也不行！”

    男方说：“由着她。她乐意离就离，我没啥说的！”

    两个当事人一个要求的特别坚决，一个回答的十分干脆，旁不相干的人，再反对，再不赞成，也难以挽回既成的局面。所以木匠家的离婚案子办得如同快刀斩乱麻，格外的顺当和利落。只到区公所“过一回堂”，双方就比较满意地领了离婚证。

    祝杏花就属于“比较”满意的。因为她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在财产分配上，她三表兄给她出的那个主意，并没有完全得到实现。她二表兄暗地里使劲儿，也没有顶用。倒不是由于老区长向着男方，民政助理不敢冒犯老区长，而是由于新婚姻法有明文规定，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犯。祝杏花跟范志良成亲才一年多一点儿，土改分的那份土地在娘家，三间瓦房是他们成亲之前由范家父子操持盖的，跟祝杏花没关系。祝杏花能分的，只有她跟范志良成亲后共同劳动所收获的东西。这在祝杏花来说，等于失去了一大笔钱哪！

    从范志良这边来说，当时也是比较满意的。媳妇最严重地伤了他的心，媳妇的不忠贞，是最不可原谅的，使他萌生一种厌恶情绪；快离快散快分开手，心里干净，好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情。当然，范志良也有另一方面痛苦：在人生的路上，遇到这种没良心的人，碰到这种倒霉的事儿，实在窝火，实在憋气。由此造成的痛苦，并不是一分手就能立即消除的。有的伙伴给他出主意，让他趁最后的机会，刁难祝杏花一下子，寒碜祝杏花一下子，甚至愿意助一臂之力，把那“野汉子”揍一顿，给自己出出气、圆圆脸。他对这类的好心建议，立刻摇头摆手，表示丝毫不能接受。他没有那么狠的心，也下不了那样的毒手。他同时又感到这样被甩掉，有点委屈，有点不光彩。

    伙伴突然叫他：“喂，木匠，你快看，从门口过的大车，是那个男的和你媳妇！”

    范志良阴沉着脸，两只推刨子的手都没停地回答：“我认识他们了，还看什么？”

    “准是到你家拉东西的，你不去监视着他们哪？”

    “房子搬不走，地拉不去；那点儿东西，让她随便拿，拿剩下的是我的。”

    “不能便宜他，起码得骂那野汉子几句，他只能干听着，绝不敢还嘴！”

    “咱不干那事儿。让他自己去拍着良心想想吧！”

    “那号人还有什么良心呀？”

    “众人眼睛是杆秤。我跟他一般见识，就把自己降格降价儿了。”

    伙伴对范志良所持的态度实在不理解，抱不平地急了眼，冲他喊叫起来：“你呀，你还是个男子汉？你咋这么窝囊呀？”

    范志良深深地叹口气：“不管怎么个结果，我们两个总算夫妻一场。她伤害了我，我为啥非得再伤害她呢？”

    牲口贩子的三儿子早有戒备，不仅拉来一个身强力壮的好朋友来赶车和保镖，自己的腰里还揣着一把刀子，准备在闹起事儿来的时候，即便不动真的，也用来吓唬吓唬胆小怕事的庄稼人，给自己壮壮气势。

    祝杏花独自进屋收拾东西。此时，她感到这院子是那么窄狭，屋子是那么矮小，摆什是那么简陋，铺盖是那么寒酸。这比之天津卫的大洋楼、劝业场、法国桥、跑马厅，简直就象一座连王宝钏都难以存身的破寒窑！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从小就心气儿高、老想腾空飞翔的她，怎么会在一年前竟投入这个小窝窝里，还心满意足地过了一阵子自以为挺舒心的日子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