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七（2）

     第二天早起，表兄妹俩又继续“神聊”。而这一次，三表兄专门向小表妹炫耀令人向往的、中国三大城市之一的天津市。他从“能开能关”的“法国桥”，说到无所不备、无奇不有的“劝业场”；从“狗不理”的包子，说到“起士林”的糕点；从南市的平民小屋，说到马场道一带的洋房别墅……真是舌香四溢、天花乱坠。把个天性就喜欢这新鲜奇特东西的祝杏花给说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

    这一天，北国古老的村庄北小屯，更出现了一个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新景象：一男一女，表兄表妹，肩并肩地在野外踏青遛弯儿！

    他俩从那刚刚有点绿模样的麦田地里，漫步到前不久才从雪盖冰封中缓化过来的土堤上。他们采摘朝阳角落乍开的蒲公英花朵，追捕好不容易熬过严冬的硬甲小虫。他们看河中流水，观天空浮云，听头上飞过的雁群们彼此亲切的呼唤声。

    生活的美酒啊！真甜，真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哟！

    祝杏花好象突然挨了一鞭子，惊恐万状，一个蹦子跳出足有一公尺远。

    三表兄被她吓得一愣，赶紧追过来问：“表妹，你这是怎么啦？”

    祝杏花声音很小地说：“来人了……”

    三表兄趁机抓住她的手：“嗐，来人怎么着！你到天津卫海河边上看看，情人们一对儿挨着一对儿，谁也不在乎谁，该谈心谈心，该亲嘴儿亲嘴儿……”

    祝杏花使劲往外抽手：“快松开我，让他看见了！”

    三表兄的手攥得更紧：“你干嘛这么封建哪！”

    “我丈夫来了……”

    “在哪儿？”

    祝杏花已经来不及回答，用不着回答；终于把心一横，既不想回答，也不想挣脱了。

    因为从河湾处拐出来的木匠范志良，好似突然地出现，尔后目瞪口呆地站在了他俩跟前。他把一切都看到眼里了。他看到一场任凭他怎么胡思乱想，怎么放开胆子想也想不到的情景。

    实在是“无巧不成书”。范志良并不是专门儿到这儿找他们来的，尤其不是到这儿捉拿他们来的。他打算抄个近道过去，所以还没有进村，还没有进牲口贩子的家，就“鬼使神差”般地在这儿碰巧碰上了这难堪而又可怕的情景。

    他把这里一切情形都看到眼睛里。就象他的头顶上爆个大炸弹，差点儿把他给震倒，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稳当。这一个“炸弹”，把他从知道想媳妇那会儿起，到娶上媳妇、过上夫妻生活止，在心头垒积成的美的、妙的、甜的精神建筑物，全部都给轰塌了！……他企图挣扎一番，不相信看到的是真情实景，然而真情实景就在眼前不变化，不消失。他愤怒！他悲哀！他感到那羞耻和受辱的两把尖刀子，一齐绞动他的心！

    “噢，怪不得你跟我没气找气生！怪不得你不让我进被窝！怪不得你把我的行李卷儿隔着墙给扔出来！怪不得你把我的手背子咬得流血！怪不得你从家里跑出来，半个多月不回去！原来是你勾搭上野汉子，大天白日就在野地里拉手亲热！你！你！！你！！！……”

    在瞬息间，木匠范志良那年轻的、发热的脑袋里翻卷起这样一些念头，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眼珠子都象往外喷火苗子。

    那个老木匠，八十八岁才肯离开这个没给他一丁点儿人生甜味儿的世界。他本人所坚守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有关男女之间关系的信仰，并没有遗传给这个范志良。因为范志良不是老人家的亲骨肉，可是范志良的脉管流淌着的是穷苦的庄稼人的血！

    穷人最讲义气，穷人最珍惜感情，这多半由于他们所获得的感情是来之不易的缘故。特别是夫妻间的感情，求索则更难！只要把穷人怎样寻媳妇、娶媳妇，以及成亲之后怎样维系家庭生活的全过程了解一下，就能弄懂这个“难”字，进而弄懂他们为什么那么珍惜夫妻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