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五(1)
天黑了,街静了;亮着灯光的窗户,一会儿比一会儿少;各种本来就轻微的声响,越来越显得轻轻的、轻轻的……
老烈属宋奶奶,披着一件男人穿的大棉袄,站在村公所的大门口,拦住了走出来的木匠。
“宋奶奶,您找谁呀?”
“就找你。你这会儿成了领兵挂帅的重要人物啦!”
“瞧您把我抬举的……”
“不,是真话。”宋奶奶庄严地说,“乡亲们都在悬着心,怕那引水的渠修不成。”
“咋能修不成呢?”
“这就看你的了!”宋奶奶加重语气说,“修渠没钱能成吗?你不带着大伙儿把木匠活儿做好,能把钱抓来吗?”
“我下决心要把木工组的事情办好!”
“有志气的小伙子!”宋奶奶在黑暗里笑着说,“给众人办事情,就得有热心、迷住心、铁了心!”
“您这话对呀!”
“我那儿子,当年跟上包森司令打日本鬼子,就凭这个。”宋奶奶继续着自己的话头儿说,“他那会儿什么都不顾了,连爹妈都不想,都不惦记,全扑在冲锋打仗上。他丢了性命,可救活了好多人的性命!”
范志良被老烈属的一席话鼓起极大的力量,一边往前走,一边品味,很兴奋,连迈步子都觉着有劲儿。
他打算回到家里,好好地劝劝媳妇,把自己的心思抖落开,让媳妇看看,求得媳妇对自己的谅解和支持。他媳妇是个热心肠的人,夫妻间的感情又挺好,他相信能够做到这一步。
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一看,屋子的窗户黑了灯火。他插上门栓,从院子穿过的时候,故意高抬腿,重放脚,发出响声。没得到任何反响,他就推开堂屋门,继而走进屋门。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能模糊地看到祝杏花躺倒的身子。
“你这么早就睡了?”范志良几乎把嘴巴伸到媳妇的耳边,这样亲切地问了一声。
祝杏花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一下。
“嘻嘻,气还不小哇?等我给你消消气。”范志良这么说着,插紧屋门的插关,没有点灯,就摸着黑儿脱了衣服,爬上炕去,拉被子往里钻。
祝杏花把被子的两个边儿一齐压在身底下,紧紧地压着,休想拉开。
正是初春时节,气温低,很冷,赤条条的晾了一会儿,就打起哆嗦。范志良恼不能恼,怒不能怒。另睡吧,只有两条被子,那一条留在工地上。就是另外还有被子,如果顺势地独自睡了,闹起来的这场别扭岂不更僵?常言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一亲热,多大的火也灭了,多大的气也消了。
范志良只好一边继续拽被窝,一边低声下气地哀求:“修修好呗,太冷。把我冻坏了,你不心疼?”
祝杏花果然被这句话打动了,终于开口问:“往后听我的话不?”
范志良牙齿打战地回答:“听……”
“真听假听?”
“真……真……听……”
祝杏花噗哧一声笑了:“你要早这么乖点儿,何至于呢?傻东西,快进来吧!”
这一夜,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是非同一般的。因为这一夜,实际上是半夜,竟然成了这一双年轻夫妻半路分手的一道界线!
容易心满意足的祝杏花,当得到满足之后,很快睡着,睡得特别香甜。等她一觉醒来,窗户纸已经大亮,在一个被窝里的丈夫不见了踪影。她以为丈夫去官井挑水,或到官坑去挖土。她起炕后,梳头、洗脸、收拾屋子,一直不见丈夫转回来。她点火、刷锅,做熟了饭,依然不见丈夫露面。她这才想起到当院看看水桶,水桶原样没变地躺放在屋檐下。她又看看锨镐,锨镐也靠在西墙边没有挪动过。
祝杏花心惊胆战地想:“难道说,他又去搞他的社会主义了?他能那样地血迷心窍地什么都不顾了吗?他能那样把毫无利害关系的勾当看得比自己家还珍贵、看得比自己的媳妇还亲近吗?”
她希望自己猜错了。事实又证明不错。
傍晌午,到工地送粮食的大车转回村,捎来了夫夫的行李卷儿。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怒冲冲地问车把式:“他呢?他到哪儿去了?”
车把式回答说:“起早他到工地上找社长请示汇报过后,就从那边奔县里订木料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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