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十七（1）

    寡妇，寡妇，没有男人的寡妇，就任凭人家欺辱、任凭人家糟践吗？就得伸着脖子、默不作声地由人家收拾吗？不行！不行！王金环受够了，再也忍不下去了！今儿个她横下一条心，非得出出这口气不可！

    她怒冲冲地走到村口，走到桥头，远远地看到了汽车站，看到有几个在那儿等车的人。她想，到了碾子营以后，先跟那个老东西讲理：答应国庆节“男到女家”成亲的话，咱们万事皆休，如若不答应，那就揪住他的脖领子，先找村干部，后找社干部，这两级解决不了，马上到县法院告他一状，让县领导断断公理，他这样做圈套害人，该受什么惩罚？她想，一路上要把最有劲头的话琢磨好，别到那儿张嘴没词儿，也不能说出漏洞，让他们抓住小辫子。她想，到那儿有理讲理，不能哭，不能在他们面前掉一滴泪，不能让他们觉着自己可怜……

    过了小桥，她忽然想到：真要从那边奔县城打官司的话，空口无凭的怕不好办事儿，不如从大队开个介绍信拿在手里有把握。于是，她又急匆匆地转回村，几乎是跑进大队部院子里的。

    队干部们正开会，由会计逐字宣读一份有关三秋工作的长长的文件。

    首先看到王金环的是管副业生产的老“治保主任”施国臣。他本来坐在迎门处的椅子上昏昏欲睡，一见王金环立刻打起精神，趿拉着鞋迎出屋。

    “喂，小妞妈，是来下请帖，让干部们到你家喝喜酒吧？”

    王金环应付地说：“还没定准日子。”

    施国臣嬉皮笑脸地说：“你当我不知道呀？告诉你，到那天可别丢下我。这些年我一直挺关心你，得慰劳慰劳我啦！”

    王金环赶紧岔开他的话问：“开一张介绍信找谁呀？”

    “这种事儿找大队长呗！”施国臣冲办公室窗户喊，“占德，出来一下！”他又对王金环讨好地说：“你这会儿来办这种事情，是找挨训的。不是我你能把他叫出来呀？”

    苏占德出现在门口。他看王金环一眼，不象过去那样绷着面孔，可也没有笑模样。

    “正开会，你有啥事儿？”

    “我要到碾子营找何家打官司……”

    “咋了？”

    “他们答应好好的要男到女家，如今又不愿意了……”

    “哼，你们老娘儿们尽办这号没头苍蝇的事儿！”

    “您就给我开个介绍信吧，这回我得跟他弄个清清白白！”

    “用什么信哪！你们私下要调解不好，再来找我，我找他们那村的干部一块儿处理。要上告，你只管去，法院的大门敞着哪！”

    大队长说完，就转身回办公室了。

    施国臣又一次嬉皮笑脸地对往外走的王金环说：“你呀，真想不开！把小妞嫁出去，你打自己的主意呗！常言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看人家大队长两口子多美！”

    这句话多半是开玩笑的，却如同针一样刺在王金环的心上。这一针，使她获得跟女儿小妞同样的觉悟。今天的祸事从天而降，这个寡妇的满腔怒火，是由悲哀、悔恨和绝望的柴草燃烧起来的。她的心头不能不闪出这样的念头：当初要是决心往前走一步，不要说嫁了性格耿直、有权有威的苏占德，就是跟了这个不太正经的施国臣，也不至于遭这么多的难，不会落在这步天地；起码碾子营姓何的老东西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欺负人！

    “不行，不行！”她一边疾步地向前猛走，一边忿忿地想，“这回就是倾家荡产、豁出性命，也得争个高低上下，决不白白地挨这欺负！”

    一个声音，在她的背后从远而近地传过来：“大嫂，请等一等！”

    她停住，扭头一看，是范木匠骑着自行车追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瞧见那张和善而又亲切的面孔，她就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家长那样，鼻子一阵发酸，想坐在地下放声地痛哭一场。

    范木匠停住车子，开口便说：“大嫂，您不能莽撞，这件事儿得反复地掂量掂量再做呀！”

    王金环强忍着悲痛说：“放心，我已经全都想好了……”

    “不，我看您没想好。”范木匠用反驳的口气问她，“您想好了这样要闹个啥结果呢？”

    “他们说话得算数，何光明国庆节得来我家结婚！”

    “他要是硬不来呢？”

    “我跟他们打官司！”

    “亲戚还没成，就打官司，那亲事十有八九要吹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