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十四(2)
没过一个星期,通知书到了碾子营,说是对何光明爸爸“处分过重,恢复公职”。嘿,这又是何家一件喜出望外的事儿!
那天摆下十桌酒席庆贺。多少年不跟何家走动的亲戚,都闻到风儿赶来了,十桌坐不开,临时又加了三桌。
是健忘?是愚昧?还是胸怀大度?实在说不上来。反正不少的庄稼人,在不少事情上是绝顶聪明的,但在不少事情上又是彻底糊涂的。比如对待何光明的爸爸这件事情。他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跟一个女徒弟乱搞两性关系,这本身是不道德的;继而与已经成为有夫之妇的女徒弟仍保持不正当的关系,破坏了对方的家庭和睦,这本身又触犯了法律。他应当受到应得的谴责和惩罚。可是,当工厂把他革除,给他戴上坏分子帽子之后,他在最亲近的亲朋的心目中,立刻就变成了妖魔鬼怪,大家都用仇人的方式恨他,都用最无情的态度折磨他,都不留余地地躲避他,都从心里怕他,好象连男性一接触他也会失去贞洁!男女关系的事儿纯属个人问题,与儿女有何相干?然而儿女也要受牵连,遭歧视,被辱骂,本身也觉得有别正常的人类,没脸见人,当然也要影响亲属的前途,包括娶媳妇成家!如今,他的处分一纠正,一平反,还是那桩事儿,还是他这个人,却一下子变成最干净的,最可爱的,最值得尊敬的,仿佛承认了这样一个“道理”: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破坏别人家庭,是很光彩、很道德、很崇高的行为!于是乎,不理他的人围上来拉关系;憎恨他的人挤过来表示亲热;看不起、讨厌他的人(包括妻儿们),对“老爷子”敬畏异常!连他本人,都从晕晕乎乎而变得洋洋得意,脾气秉性全都立刻来了一次更换,连说话声调都跟以往大不相同。
那天,他急想听听大儿媳妇的生产结果,就以到医院接老伴儿为借口,动身前往。他那挺胸昂首,跨四方步的派头,就在他当年最风流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同样的,待他转回家来,却变得怒气冲冲,多年就一扫光的“老子”气魄又摆了出来。
“给我烫壶酒!”
老伴儿和儿子何光明听到这声命令,都抢着动手提瓶子、洗酒盅。
“给我炒俩菜!”
第二道命令调门更高,连作为客人的小妞都急忙起身,帮着未婚夫何光明刷锅点火。
老头子拧着眉头、绷着脸孔,一盅接着一盅地喝,不说话,也不瞧谁一眼。
老伴儿小心地劝道:“少喝点儿吧……”
老头子瞪起眼珠子:“你敢管我?”
“我怕你喝多了,对身子不好。”
“你给我滚一边去。这叫一醉解千愁!”
空气特别紧张,一家人谁都不敢大声说话。
何光明硬着头皮陪着呆到八点半,就对小妞说:“你今儿个来回骑车,累了,早睡吧。”
小妞正急着等待离开这儿的时间,听到这句话,就赶紧跟未婚夫走到西屋。
西屋本来是何光明住的。每逢小妞来这儿住下,就盖他平时盖的被子,他搬到东屋跟爸爸妈妈睡。
小妞离开了发着无名火的老头子,仍然心神不安地说:“要知道这样,我傍晚回南埝头多合适。”
何光明安慰她说:“你别多心,他不是对你生气,也不是对我和我妈生气。”
“那他跟谁生气呢?”
“跟我嫂子……”
“她住在医院里,咋惹着他了?”
“因为我嫂子生了个丫头……”
“啊,为这呀?真是老脑筋。”
“我哥哥是新上任的队长,得带头领一张独生子女证……”
何光明正要接着说什么,听见对面屋喊:
“光明,你过来!”
“嗳,听见了。”何光明答应一声,又对小妞说,“你睡吧,明儿个早起吃口东西,咱俩就走。看看那大衣柜油得颜色好看不。”
小妞冲着未婚夫点点头,见未婚夫替她拉上门,就关了灯,脱衣服躺下。她睡不着,总胡思乱想。那边屋里人说话的声音,也使她不能宁静下来。传过的声音并不高,但一直不停,老头子唱主角,说得多,何光明偶尔插一句,很短,听清了只言片语,也摸不着个头脑。
临近秋天的夜晚,气候凉爽宜人。她一天忙碌奔波,没有停住手脚,浑身很疲倦。在她迷迷糊糊地要入睡的当儿,门扇“吱呀”一响,又把她给惊醒。
“谁?”她爬起身来问。
“我。”何光明回答,同时关了门,落了撞锁。
“你怎么还不睡觉呀?”
“老头子把我给赶出来了!”
“为啥?”
“不用管他。”何光明说着,爬上炕,一下子抱住小妞。
小妞一边推他一边低声说:“都到啥时辰了,你还闹着玩儿?等把困劲儿闹跑了,我又该睡不着了。”
何光明紧紧地抱着小妞不松手,把嘴巴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就跟你睡……”
“这叫啥事?不行,不行,快去吧!我要生气啦!”
“老头子盼着咱俩快给他生个孙子,他好不当绝户……”
小妞害臊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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