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十三（2）

     “瞧你这个人，光顾你自己说你自己的，别人的话不听！”王金环急了，伸手要捂英子妈的嘴，“告诉你吧，那一天你头脚离开家，木匠师傅就来到咱们南埝头，就敲我的门；如今，那个三开的大衣柜都快成了个儿，只等你参观开眼！”

    “真的？”

    “不信的话，你到我家后院大桑树底下去看看哪！”

    “谁替你找来的木匠师傅？”

    “人家自己来的。就是在燕山镇被大伙儿抢的那一个！”

    “是吗？小妞妈，你真走运！一天多少工钱？”

    “没定。他说等做完活，再按件按质商量。”

    “哎呀，我看你要上当！等到东西打成了，敲你一杠子，要个大价，你是给还是不给？”

    “这个木匠可好着哪，我没见过这么好人性好脾气的人。他就是要多少，我也不嫌多！”

    “瞧你把他夸个流油光，我不信有这样的人。你准得挨骗受害！”

    “你快别胸脯子挂笊篱捞心啦！快点回家，等我磨完面，叫你亲眼看看，你就心服口服了！”

    热心肠、急性子的英子妈，转身就走。她哪顾得上先回家呀，一直跑到王金环的门口，跑到后院，跑到范木匠跟前，要来个一针见血，弄个真假虚实！

    三秋大忙季节眼看来到，社员们都要准备下足够的吃的用的，所以到加工厂磨面的人特别多。王金环排队挨个儿，站到第十一个。好不容易轮到，等磨完面，背着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半晌午，该点火准备做午饭了。

    她进了堂屋，把面口袋放下，打算给木匠师傅往壶里续点热水。她一抬头，只见屋的后门半掩半开，从门缝传来英子妈的声音，心想：这个人，真沉不住气，准是来刨根问底儿、追查木匠。可别说话没深没浅地伤了人的心哪！于是她没有提暖水瓶，站在原地侧着耳朵听听，要等到听出个眉目，再去打圆场。

    一种急迫的、甚至有点发颤的声音，从后院隐隐地传过来：“好人，好人，我求求你，你答应我吧！”

    “我认为这样做很不合适，不能做。”范木匠慢声慢气地回答。

    “谁让这么凑巧，老天爷把你打发到南埝头呢！要不然，这辈子我也不求你，你答应我吧！”

    “我要答应，就是害你……”

    “你不会害我。眼下难抽空，我排不上号，你给我个日期，我等着行不行？”

    “一句话，这件事儿我决不能做！”

    “你，你就这么狠心？”

    ……

    王金环连听带猜的，终于弄明白了一些：准是英子妈瞧见范木匠的手艺高超，好伺候，工钱也会便宜，就想给她儿子也打个三开的大衣柜。这事情不该这样地勉强人家范木匠呀！人家这回能来南埝头，因为碰上先跟他订妥时间那一户的木材湿，给插了个空当，哪能再往中间加塞儿呢？再说，她那儿子春节的时候才订亲，离着结婚还差好几年，这么急着凑热闹干什么呢？

    王金环这样思量着，故意用力地触动一下门扇，然后跨出门坎儿。

    英子妈跟木匠站得近近的，一副纠缠不放的样子，都有点碍手碍脚的了。而范木匠只是闷着头，用小刨子给一块板儿找平，无可奈何地皱着眉毛，心里边一定很厌烦。

    “五婶，来，来！”王金环停在中途招呼英子妈，“刚出门行路地回到家，快屋里歇歇腿吧。”

    英子妈没有应声，怯生生地看范木匠一眼，就转过身，默默地跟在王金环后边进了屋。

    “小妞妈，我求你给说个情。”她可怜巴巴地说，“我想让那木匠师傅给我们英子打个那样的大衣柜……”

    这话倒使王金环极为意外，就说：“英子出嫁好几年，都有了孩子，还陪送家具？”

    “她就是有了孙子，我也得给她打一个，摆在她住的那屋里。”英子妈眼圈一红，心酸地说，“她出嫁那会儿，没有亲爸爸，她妈受气，做不了主儿，窝窝囊囊地就给打发走了……我对不起她呀！”

    王金环能掂出这番话的份量，觉得英子妈在这方面特别值得同情，就宽慰她说：“我帮你试探试探。我想，只要把你的心意对范师傅说明白，他是个好人，不会不答应你。”

    英子妈撩着衣襟擦擦没有流出的眼泪，对王金环说声“这事儿全靠你了”，就往外走。到了堂屋，不由自主地朝后门外瞥一眼，见范木匠正手拿刨子、脸冲这边愣神儿，赶紧地奔前院走了。

    过一会儿，王金环把饭做熟，把桌子摆好，打上洗脸水，到后院招呼范木匠。

    范木匠已经停住活儿，正蹲在大桑树下抽烟。他没有听见呼叫，没动一下，青烟在他头顶上盘旋。

    王金环有些纳闷儿：他是累了，还是英子妈说了不当说的话，不高兴了？

    “范师傅，吃饭啦！”她只好又提高声音喊一遍。

    范木匠好似在睡梦中被惊醒，慌忙地磕打了烟袋，站起身，闷声不响地走进屋，脱鞋要上炕。

    “您洗洗脸吧！”

    “喔……”

    王金环瞧着木匠师傅吃饭，有点犯难：英子妈托的事儿，应当帮忙；可是木匠这样不悦，可咋开口呢？

    倒是范木匠先开口了：“大嫂，您跟东邻是当家子？”王金环回答说：“都姓曹，虽没出五服，也不太近。”

    “跟英子妈的关系还好吧？”

    “实话对您说，在南埝头，除了我家小妞，只有跟她一个人能坐在一块儿说几句知心话。”王金环一面回答问话，一面借机说情，“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有嘴没心，说了啥不周到的话，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怪罪她。”

    “没啥，没啥。”范木匠故意笑着摇摇头，“我求您劝劝她，别再张罗替她闺女打大衣柜。要打，就得夫妻俩商量好，办得正正道道的。偷偷摸摸地把大衣柜打了，偷偷摸摸地送去，会引起矛盾，都不能舒心地过日子。您说对不？”

    王金环听了这几句话，这才明白范木匠拒绝英子妈请求的原因。这使她想起曹小五手里抽打人的皮鞭，想起英子妈身上的伤痕、脸上的泪水。她感叹不已地说：“范师傅，您真能体贴人。您的看法特对。我一定劝劝她，让她明白您的心意，让她听您的。”

    刚刚吃过饭，小妞欢天喜地转回来，进屋就抱住王金环的肩头说：“妈，大喜！大喜呀！”

    “瞧你这丫头，啥事儿这么喜？”

    “嘿，光明的爸爸给平反了！”

    “他过去也是受的冤枉？”

    “那还用说。撤销了处分，恢复了工作，从上个月起补发工资。这回呀，他们一家人戴着的那顶埋汰帽子全摘了，我们也觉着脸上有了光。”

    王金环听了这消息，也跟闺女一样地欢喜起来。

    “光明呢？他咋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您听我往下报告呀！”小妞象唱歌一样继续说，“喜事儿套喜事儿，喜上加喜！光明他嫂子要生孩子。我们一到家，他哥就拉光明陪着送他嫂子上公社卫生院了。我也得去看看，表表心意。我怕您不放心，也想让您早高兴高兴，就跑回来告诉您一声。明儿个光明我俩一块儿回来。您就踏踏实实等着我吧！”

王金环心里琢磨着一连串的喜事，暗暗庆幸：我们小妞比妈的命好，该着过一辈子的舒心日子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