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九（1）

     那天夜间，不凉不热的，更没有什么蚊、蝇干扰，躺在自己家炕上的小妞，却久久地不能入睡：同学魏志方，好似一包子东西，被她给抖落开，一宗一件地用秤约、用尺子量。约了一遍又一遍，量过一回又一回，反反复复没个完。

    她觉得，魏志方做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目标来说，哪方面都比张文华强。魏志方可能不会开拖拉机，人家是工人，肯定掌握着比开拖拉机还要高超的技术。最为理想的是，魏志方有弟弟，不象张文华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子。魏志方是积极分子，准不会残留着那么浓厚的封建思想，绝不会惧怕社会上的落后意识的压力而不愿意当个倒插门的女婿。况且，不管怎么说，是老同学，互相知根知底儿……

    目标选定，小妞便鼓足勇气，要来个大的行动，来个有力量的主动进攻。第二天早起，她梳洗打扮一番，就进了县城，到了城边子上的化肥厂。

    传达室的一位麻脸老头问找谁。

    “找魏志方。”

    “等下班以后再来吧，上班的时候他不会客。”老头绷着麻脸回答一句，再不理睬。

    小妞赶紧说好话：“求求您，老大爷，我有点急事儿找他。我是乡下赶到这儿来的，还得在黑天以前回去。好几十里路哪！”

    “让我试一试看，八成不行。”麻脸老头果然被这姑娘的哀求给感化了，改变了强硬口气说着，抓起桌子角上的电话机，“接团总支。……团总支吗？小魏，在不？告诉他，门口有一位大姑娘找他，从乡下专程来的。”他挂上电话，通知小妞，“等等，马上就来。”

    小妞有几分好奇地问：“魏志方在工厂的团总支干工作？”

　　麻脸老头故意宣扬说：“那小伙子，棒着哪，要哪样有哪样，全厂呱呱叫。刚给选上的团总支书记。瞧着吧，他还得往高升哪！谁要选上他这样的对象呀，保证有福享，美一辈子！”

    小妞的脸忽地红了，赶紧扭向一边。她立刻发现了魏志方。

    魏志方从北面的一座大楼里疾步地走出来。他留的还是当学生那会儿常留的寸头，浓黑密厚，象戴着一顶帽子。他身上穿着蓝色斜纹布的制服，鞋是胶底解放鞋；这样的穿着，在四十岁以上的人身上，也显得老式和老气。他的模样没变，只是比过去粗壮了，上唇和下巴增多了胡子楂儿。他大大方方地向小妞点头微笑，跟小妞握手，然后用和蔼可亲的目光打量小妞。

    难道说小妞本身变化太大了吗？魏志方好久没有认出自己的同学，直到通了姓名，还没能唤起他的记忆。

    小妞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了句本无意挖苦人、却起到同样作用的话：“那会儿我就没你积极能干，所以不使你注意。”

     魏志方对这句话认真了，连忙解释：“你可千万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主要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班级，打交道少，加上十年没再见过面，一时想不起来。你应该谅解。”

    小妞赶紧说：“我不怪你。我哪能怪你呢？不是小胖墩提起你，说你在这儿当工人，我也把你给忘了呀！”

    魏志方纠正说：“我是合同工，不是正式工人。”

    “这没关系。你干什么都是积极的。你是咱们男同学里最有前程的。所以我，我……对啦，我还是第一次到你们这个厂子来哪！”

    魏志方的态度自然而温和，既没留神小妞表情的慌乱和语无论次，也没暗自做任何推测似地接着话茬儿问道：“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小妞被闹个大红脸。再大方，再解放思想，一个姑娘家，也不能跟男人一见面就开口说“我来跟你搞恋爱”呀！所以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魏志方是好。幸亏她的脑瓜儿灵便，没大费劲儿就拐了弯儿：“噢，我来求你。你能不能在这个厂子，也给我找个临时工作呢？”

    魏志方笑笑，好象说，我早知道，你来认同学就是为了走后门儿。

    “工厂确实计划扩建，县经委也批了。一扩建，当然得招收工人。”他郑重其事地回复小妞，“只是，这样的事情，得通过行政管理部门、按照组织手续办。”

    小妞以假乱真地插一句：“那也得有个熟人给引见引见呀！”

    魏志方严肃地说：“因为咱们是同学，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拉关系走后门这套不正之风，咱们青年人应该坚决抵制，不能跟着刮！”

    “你说得对！”小妞装出欣然接受这种解释，实际上是批评的话，“我是来看看你，顺便问问这儿缺人不。我知道了底儿，再去找公社的领导。”

    魏志方指点说：“你先在公社有关部门挂个号，表达自己的志愿，等工厂招工的时候，必然跟公社领导共同磋商，他们会全面考虑你的条件符合不符合。你应当做好服从上级决定的精神准备。”

    小妞干脆地说：“我听你的，就这么办吧！”

    魏志方也挺满意，用宣告会议结束式的语气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这……你要忙，就先去忙吧。”小妞觉得眼下这个时间、地点和气氛，都不便，也不利谈情说爱，就回答魏志方，“我到街里买点东西。人多太挤，推着自行车太累赘，存在你这儿行不行呢？”

    “行，行！我给你推到里边专门存车子的棚子里去。”

    “我回来的时候，是自己取走呢，还是再给你打个招呼，告别一声呢？”小妞一张嘴就提出这么一个挺聪明的题目。她自己挺得意，紧接着有点儿紧张。因为魏志方接过车子，调转车头，好象故意没理茬儿。

    “回来在我这儿吃午饭吧。外边的小饭铺和食品摊子不干净。”魏志方顺过车之后，准备往里推的时候，才答复，“我十一点半下班，我们的食堂就在存车的小棚子那边。看，东南角上那平房子。”

    小妞对于这个约请真是喜出望外的，朝那平房子视而不见地瞟了一眼，赶紧说：“我可就不客气啦！”

    魏志方说：“客气什么！我又不是给你摆酒席。这儿没家，也不能单做饭。食堂里有啥，你就吃啥，只能不让你饿着肚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