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六(2)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金环最怕旁不相干的人这么问她,尤其讨厌施国臣这种心怀鬼胎的人这么问,可又不敢得罪施国臣。她只好含糊地应一句:“快啦!”
“哎呀!”施国臣大惊小怪地说,“剩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可咋过?”
“我习惯啦!一个人过才清静哪!我就图清静!”王金环忍不住绷起脸孔,用抢白的口气说完这句话,甩下嬉皮笑脸往前凑的施国臣,头也不回地下了河堤,绕到一条可以通向村里的田间小路。
真是冤家路窄,大队长苏占德立在紧靠路边的养鱼池跟前!
王金环见此光景,犹豫了一下。可是她没法绕过去,也不能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苏占德是不会跟她纠缠的,甚至连招呼都可能不打。但是王金环怕见他。这其中决没有象对施国臣那种讨厌的成分,也不完全出于敬畏,而是由于在内心里埋藏挺深的一种遗憾!
十年前,死了女人的大队长曾经对守了寡的王金环萌起过那种秦晋两好的心。特别是王金环跟姨表弟断绝来往之后,大队长求婚的心很热烈,一度成了少数几个缠着王金环不放松的光棍汉中间最死心眼儿的一个。他对英子妈说:“以前她无心嫁人,咱不能硬追人家;这会儿她想要嫁人,我们俩搭伙最合适!”每天黄昏,也就是在晚饭后和开会之前的空当里,大队长总要走到寡妇王金环的家里来:进不了大门,就在门口蹲一会儿;进不了屋里,就在院子里站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却天天必到,准时无误。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闹腾起来。他“靠边站”了,有许多闲工夫呆着。天长日久,寡妇王金环对这个正派、有本事的二茬子光棍汉,也不知不觉动了心。她暗暗地掂量,认为苏占德这个人虽然不说不笑,但也不凶不狠,这样的性气,更象个男子汉。而孤苦伶仃的寡妇院里,多么需要一个既能挑水、种自留地和搭鸡窝的劳动力,同时又能顶得住门户的坚强汉子呀!于是,她也动了心,几乎忘记对闺女发出的“一辈子不改嫁”的誓言,对苏占德表示出一定程度的热情。假若没有外界阻力的话,他俩的婚事肯定成功了。因为他俩都真诚、实在。微弱的感情积累起来,也会是坚固的。不料,闺女小妞再一次杀了出来!
那天傍晚,大队长苏占德,深深地包藏着甜蜜心情,捏着小烟袋,一步步地朝寡妇家走来。
十三岁半的小姑娘小妞,两手叉腰地堵在门口,横眉立目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苏占德开始没有介意,就回答:“串个门儿……”
小妞打断他的话:“我看你根本不是串门儿的,是来使坏!”
苏占德被吓一跳:“使坏?我使什么坏?”
小妞哼一声,宣布说:“我妈亲口对我发过誓了,一辈子不改嫁;你这当干部的,别来逼寡妇改嫁!”
大个子苏占德,是打过仗、流过血的,是搞了多年社会主义工作立过功的,不是个没脸没皮的二流子。他哪受得了这个!当他朝小姑娘瞪起眼珠子,举起大拳头,忽然看到王金环脸色焦黄地扑奔过来。他眼里的火,立刻熄灭了,手指头也跟着伸开了。他猛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曹家寡妇的大门口。
他当时没有回家,一直奔前村,奔到另一个寡妇门前。那个寡妇一心要嫁给他,“追”了他半年多。他嫌那个寡妇不稳重,不愿意娶她。寡妇见他不请不拉就跑了来,真如同喜从天降,又炒鸡蛋又烫酒,最后把喝醉了的苏占德关在屋子里,没让他黑古隆咚地回家去。过了三天,他们就草草地成了亲。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这十年的日月里,一直过得挺和美。
这十年,王金环跟苏占德差不多三天两头地见面,一切平平常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今儿个在这儿碰上,却使王金环心里浮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情绪,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苏占德只顾盯着池子里的鱼和水,似乎没留神走来的人。等到王金环到了身边,他才扭转过身子,突然盯着王金环问:“你还跟着一伙人大拨轰地干活儿哪?”
王金环没有这种交谈的准备,不能不打个愣才顺过思路,回答说:“我一个人单独包地,伺候不了呀!”
“包能干的活路嘛!”苏占德依旧绷着脸孔说,“我和我那老伴儿包了这鱼塘,主要由她管,我抽空来指点指点就行了。”
王金环说:“这是技术活儿,我更是一窍不通。”
“那就包几亩苇子地。那活不用技术,只要看管住,别让人糟践苇子苗就行。如今的事儿,不能光依赖干部了,得自己多主动点儿,多想点路子。要不然,你们娘俩的收入咋增加?”
“你说得对……等我想想再定吧。”
“行。想好了对我说一声。”苏占德十分严肃地继续说,“你行。只要你对干啥事儿拿定了主意,真有个坚决性儿。”
王金环明白大队长后边这句表扬话所指的是什么。她没有搭茬儿。回到家里,给猪热食的时候,她忍不住地掂量起那句话。躺在炕上歇腿的时候,那句话仍在心里翻腾。
她想:十年前我要是拿定了改嫁的主意,而不变成不再改嫁的主意,那么,如今我的身边不是有个姨表弟,就得有个苏占德,总会有个男人依靠,不至于苦到这般地步,让无法解除的困难折磨得这般狼狈,不会闹得这么走投无路!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有处置妥当,所以做下了病根儿,十年后犯了病,找了账,直接地影响了闺女的终身大事,甚至,有可能连累得闺女也象她的妈妈一样,耽误了婚姻大事!唉,自己种下的苦瓜,终归得自己吃,这能怨天怨地吗?
她伤心了,忍不住地哭了,十年没有这么痛哭过,十年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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