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三(2)
不久,小妞跟一群伙伴参加给谢月娥做嫁妆的行列。在这样的时刻和场所,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太太们,啥样的话说不出口呢!小妞听了好多,明白不少,一些新奇而又神秘的问号,就粘在她的脑海里:男的都要娶媳妇,女的都要嫁丈夫,这一定是很有趣的。那么,女的跟男的在一块儿那样做,真的不害羞,真的不害怕吗?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
以前小妞讨厌男的,回避男的,这以后完全变了,常常拉着伙伴往有男人的地方凑。十年前那个追过她妈妈的大队长苏占德,在小妞眼里曾经是一个鬼,如今忽然变成一个人,一个挺有趣的男人。他在群众聚会的会场上,板着面孔、皱着眉头、一手叉腰一手比划,高腔大嗓地讲话,该有多么威武!以往的憎恨心气一扫而光,变成了好感,常常主动地跟苏占德搭话。就连被妈妈背地骂过的“骚东西”、治保主任施国臣,让小妞这会儿看来,也不显着讨厌,而是觉着他很热情,很和气。施国臣跟小媳妇们打哈哈凑趣儿,小妞常在旁边拣笑,比任何媳妇都笑得响,而且笑得真诚。
有一回,大晌午,小妞正独自坐在堂屋看一本揉烂了的《大众电影》,忽听后院有响声。她抽身站起,从后门口探身一看,心里立刻着起了一股无名火:一个人跳墙进来,爬到她家后院的桑树上,正摘桑葚吃。
“滚下来!”她喊叫一声,朝树下奔去,“我要把你交给施国臣,关起来!看你还敢做贼不?”
树上的人吓坏了,赶紧往下溜。先从树的枝叶里露出两只光着的脚丫子,接着垂下两条大腿,还有扎着皮带、被日光晒得油黑的腰肢。因为离地面高,两只手抓着树杈吊挂着,犹犹豫豫地不敢落地。
小妞已经认出那人是东院曹小五的儿子,一个正上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可是他个儿不矮,长得结实,嗓门也变粗了,俨然象一个小伙子。小妞一见那腰肢,忽然动了情,几步奔过去,伸出两只穿着半袖小衫的胳膊,从背后抱住了那男孩的腰。
男孩松开手,顺势落到地上。可是,抱着他的胳膊还不肯松开。他害怕地扭过脸儿,想哀求饶恕。
这张小脸象他妈,白白的,红红的,因为惊怕而闪动着的眼睛特别明亮,半张的嘴巴有两排整齐牙齿。
小妞稍一低头,把自己的发烫的嘴唇贴在小男孩的脸上,又移到小男孩的嘴上,久久地亲着。
小男孩开始有点不摸头脑地害怕,不敢动一下,后来就使劲儿推小妞。
小妞好象喝醉了一样,低声问男孩:“不好吗?”
小男孩一边用手抹着嘴,一边大声回答:“你弄得我出不来气儿!”
小妞“噗哧”一声笑了:“真有意思!傻小子,走吧,饶了你啦!”
小男孩仍走旧道儿,翻过墙头跑了。
小妞站在大桑树下边,忍不住地浮想联翩:要是搞上个年貌相当、懂得这种事儿的对象,该有多美!
她开始想男人,想找对象,想结婚。这些都是比较单纯地想,不附加任何条件:她只需要一个年貌相当、能够跟她好的男人。
没多久,谢月娥跟复员兵结婚了。他们两个人穿着最时髦的衣服,胸前佩着大红花。复员兵的战友是县里社队工副企事业局的司机,开来一辆日本丰田牌小汽车,围着村子转了三个圈儿,把全村人都惊动了。有两位瘫在炕上多年、已经八十出头、从来没见过小汽车的老人,也被儿孙们抬到谢家门口开了开眼。这该有多体面!该有多让人羡慕!
不久,谢月娥的丈夫戴上了大沿儿帽子,穿上了蓝色制服,上了轮船,出海远航,到过好多国家,见到好多新鲜事儿。这该有多光彩!这该多让人眼热呀!
接着,小夫妻俩轮番地把彩色电视机、电冰箱和各种衣服料子运到娘家来。因为那个海员是他父母的大儿子,下边还有一群小弟弟小妹妹,如果不把这些贵重的东西运到娘家而放在自己的家,那么将来就得跟那一群弟妹们瓜分!
人们只看过两次彩色电视节目。以后谢月娥的妈妈嫌那玩艺儿招人,费炕席、费烟叶儿、费茶水,就装在纸盒子里收起来了。人们一直没见那电冰箱用过。因为除了酱碗和咸菜碟子,没啥东西可往里边存放,盛剩粥的瓦盆又搁不下。他们经常把进口的电冰箱当小桌子用。老两口不断地抱怨,那玩艺儿搬动起来太沉。
这一切一切,却促使“傻子”小妞,渐渐地聪明了一点儿。她朦胧地看到,婚姻这种事情,给女人带来的,除了甜蜜和幸福,还有脸面上的荣耀和物质上的享受。
小妞越发地渴望婚姻。她等待妈妈张罗给她找对象,如同谢月娥的妈妈那样千方百计地给谢月娥找对象一样。妈妈就小妞这么一个心尖儿闺女,操持起婚事,会比谢月娥的妈妈更积极、更热心。可惜,寡妇妈对闺女的什么事儿都过问,连少吃几口饭,少套一件衣服都要管,唯独不过问她的终身大事!妈是装糊涂,还是真的糊涂了呢?
小妞等待着,从不安到焦急,从焦急到烦躁,以至一阵儿一阵儿地在心里暗暗地恨妈妈,忍不住跟妈妈发脾气,一丁点儿小事情,就能导致她跟妈妈来一场大哭大闹。唉,遇到这样的时刻,寡妇妈那副张惶失措的样儿,也够可怜的!
今儿个,寡妇妈终于觉悟了,要给闺女找男人!
小妞心里异常高兴。她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儿,而没有酸梅假醋地扮个害羞相,就是对妈的一种小小的报复。没说出来的话是:哼,这么晚才想起张罗,还干打雷不下雨地商量个什么呀!
她要到喜气洋洋的地方去,头一次把属于自己的喜悦心情,暗暗地带到那充满现代化气氛的场所。
前面,亮着日光灯的窗子里,传出录音机播放的、低沉缠绵的歌声: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又何待?……
小妞的脑海里映现出那屋里情景:在弥漫着外国香烟的烟雾中,在香水、汗水和胶鞋底的混合气味里,她的女伙伴们,还有小伙子——这些赶大车的、骑毛驴的、撸锄杠的后代们,正一个个傻模瞪眼地听得如醉如迷。
她加快了脚步,朝那儿奔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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