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三(1)
放下碗筷之后,小妞对她妈说:“这回该您刷锅洗碗了。”
王金环奇怪地问闺女:“你又要干啥去呀?”
“到外边玩玩。大长的夜,憋在家里多没意思。”
“那件事儿,咱娘俩还得细细致致地商量商量。”
“嗐,人儿没见着影子,什么情况全都一无所知,可有啥商量的!就照刚才说的那样办呗!”
王金环心里感到没着没落,既想留下闺女跟她做伴儿,一起消磨这漫长的、寒冷的春夜,也想跟闺女把那已经悬挂在心头的事儿再叨咕叨咕,借这个疏散一下忧烦,减轻一点儿重压。可是闺女是个特任性的人,她要想怎么做,不要说妈妈,就是来个拿刀的,把刀搁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改变主意!
“真不明白!”王金环深深地叹口气说,“串门子就这么大紧?”
“您哪,一处跟不上时代,就处处跟不上时代,当然不明白啦!”小妞半撒娇、半认真地说,“西头谢月娥的女婿来了,就是当上轮船海员的那个。他走过好几个国家,见到的事儿可多啦!听他随便聊聊天,可开脑筋,开眼界啦!”
王金环说:“我看他是个卖野药的,胡扯乱扯,哄骗你们这帮乡庄的孩子!”
小妞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唇:“您哪,老是抱这样的态度,老是用旧眼光看东西,没法儿开化。人家这回带来一件特别神的洋玩艺儿,我们都亲眼看见了,能说是胡说骗人!”
“什么洋玩艺儿这么神哪?”
“跟半导体收音机那么大,往里边放上一个小盒子,一摁上边的机关,就能把旁边人说的话给收去、留下,多会儿想听多会儿听,象真的一样。那叫录音机,日本产的!”
王金环只好服输地摇摇头说:“这年月,新鲜事儿真多,把你们年轻人给美啦!”
这话不假。闺女小妞跟她妈妈王金环,泾渭鲜明地生长在两种完全不相同的社会历史阶段。妈妈生长在贫穷落后、兵荒马乱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小妞生长在探索前进的社会主义的新社会。妈妈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小妞是念过八年书的中学生。妈妈在以往几十年里,没有理想,没有奢望,没有美梦,糊里糊涂地活过来;小妞正在学习社会和人生,增长见识的时刻,赶上了“思想解放”!如果拿鱼来打比方,妈妈是玻璃瓶子里的鱼;而小妞,尽管还没有投身于海洋之中,起码被时代的潮水带到了小河汊子里。这天地比玻璃瓶子得大多少倍?得自由自在多少倍?水是流的,景色是变幻无穷的,年轻人的心灵窗口,怎么能够不为之打开呢?
小妞在曹家那个小小的、断绝了男人踪迹的院子里长大,是在寡妇妈的关怀和熏陶下长大。那个环境、那种家教,实质上也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所以她在农村的女孩子群里,得算是一本正经的、安安稳稳的那一类,行动坐卧都是很讲究分寸的。可是,从玻璃瓶子里跌进小河沟里的她,在近几年万花筒般的光景中,早已经不显山不露水地变化了,再不是妈妈心目中的那个小妞了!无论什么力量,都没办法再把她领回玻璃瓶里去。同时她也不满足于小河沟的有限天地,一种神秘的、缥缈的、更广阔的水域,在无声地呼唤着她。所以,对一切没看过的东西,她都想见识见识;对一切新鲜事儿,她都想尝试尝试。比起狂热和放肆的女孩子,她胆小、收敛、怵怵探探的,但向往的心气不见得度数低!
对待婚配这件事儿,小妞的“觉悟”晚于年纪不相上下的伙伴们,却早于她的寡妇妈。比她大两岁的谢月娥,常常当着伙伴们嘲笑她说:“那个小院子把你给关傻了!你那妈把你给管傻了!”小妞开始不以为然,以后经常挨奚落,就不免滋生一种自愧不如的心气儿。她想在男女的问题上不再当傻子,可又聪明不起来,好不烦恼人!
三年前春末夏初的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小妞端着一盆子衣服到泃河边的小桥下去洗。先于她来了好些姑娘、媳妇和老太太,也在那儿洗衣裳,还有洗涮孩子尿片的。她嫌不干净,想到上游另找个干净的地方去洗。她端起盆子,钻过一丛丛杞柳,一抬头,立刻给吓得呆住了。
在那边的河坡的青草地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摘去领章帽徽的复员军人,女的是比她大两岁的伙伴谢月娥。这对男女正如醉如狂地、互相紧紧地搂抱着亲嘴儿!
小妞转身就跑,绊了个大马趴,盆子扣了,衣服摔了一地。
“摔坏哪儿没有哇?”谢月娥冲着小妞大声问,可是她的两只胳膊依然抱着男人的腰不松开。
小妞不敢搭腔,也不敢正视,慌忙地拣东西。这当儿她才发现,不远的水边上有放牛的老头,河对岸有几个开苗的社员正朝这边张望。她心里怦怦狂跳地想:这两个人这么脸皮厚,这么不知道害羞;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呀?
那天晚上,公社的电影放映站来村里放电影。小妞觉着,反正在门口空场子上,等播送歌曲的时候再动身也来得及。不料想,这一回例外,既没先播送歌曲,也没有新闻简报的加片,开场就是正戏。小妞搬着凳子挤进人群,在伙伴中间加个塞儿坐下,发现影片已经演完一大节儿,连片名和字幕都没看到,没头没脑的,怎么也看不明白。
忽然,画面上出现一个男的追一个女的,倒在草地上打滚儿,接着就是搂抱、亲嘴儿,跟小妞在河边上看见的谢月娥和复员兵两个人的作派一模一样!
她抽了一口冷气,使劲儿用双手捂住眼睛。奇怪的是,周围任何声音和动静都没有。她移开手指头,忐忑不安地看看旁边的伙伴,看看四周的男的女的。原来他们全都心平气和地注目观看,好象看云天,看流水,看劳动,看宴席等等画面一样地看。她又一次胸口怦怦乱跳地想:人家拍电影的人把男女这样的事情拍到电影上,到全国各个地方放映,地位高和地位低的,文化高和文化低的人,城市人和乡村的人都看,这兴许是美事儿,不是丑事儿。自己见到这种事儿就怕,兴许是犯傻,是出洋相,是中了妈妈的毒。从打上小学那会儿起,妈妈就常常用阴森可怖的话吓唬她,说男的如何坏,女的应当躲开男的,别沾他们的边儿。于是,小妞的脑海里就形成一个隐隐约约的观念:男的跟老虎一样可怕,跟狼一样可恶!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往后,可不能再信妈妈的这一套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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