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一（1）

    俗语说：“多个寡妇门儿，乱腾整个村。”这是由于不知道什么原因，农村的男的总显着比女的多，女的总显着比男的少。虽说没有挨门挨户统计过，可是人们只瞧见男的娶不上媳妇发愁着急，很难看到大姑娘过剩、死乞白赖往外嫁的现象。只要小光棍汉过多，日久天长时间飞速地过去，势必增加老光棍汉的数量。每当某个已经混上媳妇的男人不幸早死，他剩下的寡妇就会引起不少人眼红。不仅光棍汉们要拼命地为自己夺抢，连一些女的也跟着起哄伸手：这个给自己的娘家哥搭桥介绍，那个给拐弯儿的亲戚保媒拉纤儿；你来我往，嘀嘀咕咕，好不热闹！

    三十三岁半的王金环死了男人之后，照例被光棍汉和光棍汉的亲友们给包围了。经过反复掂量，她终于选中了死鬼男人的姨表弟，准备改嫁。可是，十三岁半的闺女嫌丢脸，哭着闹着不答应，为这个还退了学，回家参加生产，说是跟她妈做伴儿，实际上是监护着她妈妈。王金环万般无奈，只好死了那个心，发誓要守着闺女过一辈子，再不往前迈一步！

    寡妇家的大门，对男人紧紧地关闭了，要想叫开，那可得费点劲儿。家有妻儿老小的男人，有事儿来到这儿的话，还能到屋里坐坐；那些老光棍儿、小光棍儿和二茬子光棍儿，就算设法进了大门口，也只能在院子里站一站，有话说了赶快走，绷着面孔的主人可没有耐心陪你呆着！

    这样的情形连续发生，无人能够改变，所以大多数人也就看准了寡妇用意；经过试探，进一步觉察到她的决心难以改变，因而引起一阵子惋惜，一阵子嘲笑，一阵子咒骂，随后不得不打消念头，另找旁的能追捕的目标。这么一来，往曹家寡妇门口送脚步的渐渐减少，以至于，要不是每个月有两个戴帽子的地主分子来给生产队掏一次茅房坑子的话，这小院子里简直连男人的气味也闻不着。

    阿弥陀佛，寡妇门前的“是非”总算大大地减少，也可以说没有了。王金环的精神轻松一些，却给她的肉体加了重载，一天从早到晚都处于劳累过度的状态。

    她家过去虽然算个殷实户，有些家底儿，但并非是取之不尽的宝库。男人病倒在炕上，请医吃药花费点儿，死后发葬的时候花费点儿，存下的余粮余钱，也就掏得差不离儿了。她怕坐吃山空，拉下债窟窿没办法堵，就赶紧想主意接续上活水源头。她推掉跟妇女和老头们一块儿做的那种轻活儿，主动要求跟整劳动力下大田干重活儿，拼命地卖力气，抢着拿妇女里边的高等级工分。她把家务事儿和鼓捣自留地的活儿，全放在起早贪晚的时间来做。闺女小妞从镇子上退学回来，又在村里小学戴帽儿的中学班里念了半年多，对付着初中毕业，就到队里参加农业生产。王金环怕累坏闺女那稚嫩的身子，拉着英子妈陪同，到几个主要队干部家拜门子、求人情，终于把小妞塞进大队保健室，给保健员当了助手。有一阵子，管干这类工作的社员叫“赤脚医生”。因为这地方的人，即使在烈日炎炎的三伏夏天，也从来不打赤脚走路和干活计，那名儿听起来十分别扭、绕嘴，就又改了过来。当了保健员的助手，拿固定工分，顶个中等的女劳动力。她们娘儿俩一年的劳动所得，决算分配的时候，队里扣下口粮款、杂费钱，虽然分不回来分文，也没大拖欠，差不多不填不找的两平和。娘儿俩穿衣服和别的零花，全靠卖木头：先卖原木，以后又卖用锯破出来的板儿；怕招眼惹是非，一年只卖一两回，每年卖出两三根儿，都是托可靠的亲友们在暗处私下交易。

    一个女人，这样地操心费力熬日月，实在是够苦够难的。王金环却能够咬着牙忍耐。忍了一年又一年，寒来暑往连轴儿转，在那些心满意足人的不知不觉中，竟然打发走十个春夏秋冬！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是燕山镇的大集日。照老规矩，一个门口的当家人和没要紧事情的社员，都得歇个工，或是逛逛集市，或是走走亲戚、串串门儿。王金环可舍不得歇，一天七八分工，就算不值钱吧，也三四毛哪。收成好些，收入多些，说不定能超过五毛钱。五毛钱够娘儿俩一天的吃喝花用，白白的扔了哪行呀！

    她撂下饭碗，对闺女说声“你慢慢收拾吧”，就快节奏地走出屋，扛着铁锨，要去跟大车送粪。

    小妞追出来说：“昨儿个晚上讲好了，您跟我到镇子上逛逛，咋又变卦了呀？”

    王金环欲停欲走地转回头来说：“镇子上有啥好逛的，我又不买东西。”

    小妞说：“公社文化站在中学搞了个‘四人帮’罪行展览，除了图片，就是画儿，看一看多开眼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