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二十三(1)
大队干部处理这件事儿,倒算得上麻利快。没有两袋烟的工夫,大队长和支书都来到果树园子里。
大队长是屠家小五。他人来了,嘴不吭声。一则,他跟阎光两个人貌合神离,不团结,有点遇事拉松套;二则,他一直觉着对赵百万亏心,见着面就舌头短,就慌神儿,牵扯到赵百万的事儿不知道咋办合适。于是,这出戏必须由支书阎光来独唱。
阎光这一茬人,三十岁多点儿,四十岁还不到,是家门口顶事的,也是村子里挑台的。他念过中学。这使他滋发了一个庄稼院后代少有的理想:上大学,将来当专家、当教授。刚临近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先成了红卫兵小将,威风一时;他爸爸一被打倒,他又成了“保皇派”,窝囊一阵子;紧接着他爸爸因表现好而在公社被“结合”,他也在村里由于积极能干而被重用,一来二去的成了大北坡的第一把手。他不欠赵百万什么情。因为他一直把赵百万当成“死老虎”,既没喂过,也没打过。只是瞧不起赵百万和屠老二这一类的“老家伙”,嫌他们碍手碍脚,可又拨拉不开!他跟欧林的关系正在变化之中:过去没什么来往,近几年彼此都感到用得着,正在试试探探地往一块儿靠近。对于处理眼前这个矛盾,他实在没兴致,就采取个应付差事、做官样文章的办法:对欧林做了几句诸如不爱护集体财产的批评,告诫他再摘柿子的时候不要掰树枝子,等等。
欧林来个光棍不吃眼前亏,点头答应,同时来一句一打一拉的刺儿话:“行,我听你支书的。你这样的党员我才拥护!再搞极左那一套哇,再想苦害老百姓呀,做梦去吧,没门儿啦!……”
支书阎光笑眯眯地朝他打个手势,切断他的话:“快干活吧,哪有工夫扯淡!”
事后屠老二很不服气:“这会儿的年轻党员,哪还有啥原则。那么严重的事儿,让他轻描淡写地给抹没了。他还跟做了坏事儿的人嬉皮笑脸,还抽人家带把儿的烟!”
赵百万说:“不管怎么着,反正他欧林不敢再由着性地掰树枝子了。要是不治住他,好多人都得跟他学,集体的树不就全毁坏了?要是再轮番这么两个三年,所有的树都得变老树桩子,长叶儿的枝杈都没有啦!”
柿子一摘,树叶子一落,刮了一天大北风,气温猛下降。赵百万和屠老二两个人,先后脚地闹了一场重感冒,各自趴在自家的炕上,有七八天的时间没见面。
赵百万躺在炕上拔火罐、吞药和发汗的时候,总听见村外“哒哒哒”或“呼隆隆”的拖拉机、汽车来回行驶的响声。
“哪儿这么多的车辆?”他问老伴儿。
“过路的。”老伴儿这样回答。
“拉啥东西?”
“果子呗!”
一天这“哒哒哒”和“呼隆隆”地不断响,两天还是照旧。
赵百万起了疑心,又跟老伴儿打听:“外边到底闹腾啥?”
“没跟你说拉果子的嘛!”
“胡诌!山里边几个村?有多少果子供得上这么多的车拉?”
“快养病吧,别管闲事了!”
“不是我爱管闲事,是你们爱管闲事。”
“我们才不象你有那份瘾哪!”
“没瘾,咋老来串门儿的?咋老跟串门儿的人嘀咕什么‘发财’啦,‘暴富’啦,什么‘连根儿拔’啦,什么‘肥了一家,毁了众家’啦!我全听见了。告诉我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老伴儿被问住了,就说:“不管咋回事儿,反正是搞生产的,碍不着你的行政;铁路警察,你管不着那段儿!”
话只说到这儿,不论赵百万怎么追怎么问,老伴儿决不往下说。而且比前几天更加严格地把守大门,凡是来找村主任的人,都让她先给阻截在院子里,嘀咕一阵儿,实际上是嘱咐一阵儿,才肯放行,才肯让来人跟赵百万见面说话儿。
这样一来,越发使赵百万心里生疑,趁老伴儿在前院喂鸡,他就偷偷爬起,披上小皮袄,出后屋门,登着一只扣过来的笆篓筐子,翻越后墙头逃出家。
村东头烟尘弥漫,马达声声。原来的一条田间小路,只能走人和牲口驮子。这会儿被拖拉机和汽车的轱辘给轧得路基宽了,路面暄了。连两边的沟坡都给切下不少,有的小杨树也给刮折。
赵百万见此光景,越发不明白出了什么新鲜事儿。由于病了几天,又没好利落,四肢无力,两腿发软。他弯腰拾起一根胳膊粗细的、被刮折的小树桩,撅下枝杈,当拐杖拄着;往前走一节儿,迎上一辆大卡车。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