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六（3）

    最末后，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闹了半天，我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个人儿了！”

    英子妈一把扯住她的手，感激不尽地说：“你是个好人！你的好心，我见到了；你的情义，我领了。来来来，跟我进屋，陪我坐会儿，给我解解闷儿。”

    两个女人进了屋，脸对脸地坐在炕上。王金环关心地问：“今儿个早上，你们两口子那么没死没活地闹，到底为啥呢？”

    英子妈说：“我们这个院子里，一天价断不了鸡鹐狗斗的事儿。今儿个的这场祸，是英子给招惹起来的。”

    “不会吧？英子那姑娘，比我家小妞文静懂事儿，平时只念书、干活儿，不多言多语的，她能招谁惹谁呢？”

    “孩子再好，架不住遇上个不懂事儿的混蛋老的！”英子妈终于憋不住地发泄起来，“你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一双袜子值多少？英子前天歇星期日，到队里干活儿，帮着防疫员给猪打针，一时没留神，让栅栏上的一根没弯好的铅条，把袜子给扯个大窟窿。要是在别处，用对颜色的线缝缝，也能对付，偏偏就坏在脚面子上，盖不严，遮不住。英子跟我说，想再买一双，上学出门的时候穿，那旧的留着干活的时候踩巴。我说，行，等我跟你爸爸要钱，你自己去买，喜欢啥样的就买啥样的。”

    “买一双袜子的钱你都没有，还得跟她爸爸要？”

    “说实话，有倒是有。手里没几个体己钱，咋行？可这袜子跟吃的东西不一样。吃的东西给孩子买了，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偷着吃了，谁也不会开膛破肚地来场检查，好遮耳目。袜子得穿在脚上，不跟她爸爸商量，我们娘俩都得成了贼，那还了得？”

    “五叔那么抠唆小气呀？”

    “那得分对谁。对他那俩亲的，割身上的肉也不心疼；对我们英子，要一个钢镚子，都好似从他的肋条骨上往下摘！”英子妈继续往外倒着苦水说，“英子见我老不答对她，急了，也明白我为难。今儿个起早上学，临出门的时候对她爸爸张了嘴。你说说，再通一分人性的，十六七岁的大闺女，先亲亲热热地叫了两声爸爸，才要两块多钱买双袜子，不得立刻就欢欢喜喜地掏出来呀！他不。他带搭不理的，早有话等着孩子：你俩弟弟一双那样的袜子都没有，你倒占尖儿！英子说，他们眼下还小，又是男孩子。你猜老混蛋说什么？他说：你大，是我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儿，挣来粮食把你一口一口喂大的，不是喝西北风喝大的；俩男孩子小，是我的亲骨肉，将来给我养老送终，不是赔钱货，不是外姓人！你想想，从他嘴里吣出这种话来，英子不傻不呆、不是窝囊人，能咽得下去吗？还好，那孩子知道疼我，没吵没闹，提上书包就走了。等孩子走没影儿了，我才忍不住地数叨那老混蛋几句。嘿，他狗脸一样，说翻就翻，连我也给一勺烩。他说我们娘俩压根儿没跟他一条心过，整天价祸害他；又寡妇娘儿们长、寡妇娘儿们短的。我顶他几句，他，他抄起鞭子就没屁股没脑袋地打我！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跟他那叫十六年啦！他多会儿把我当人看待过呀！”

    王金环听了这诉说，弄明白了曹小五野蛮殴打女人的来龙去脉，也清楚了英子妈忍气吞声的原由，默默地坐了会儿，找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说说，就要告辞回家。

    “你忙啥，再呆会儿。”英子妈再次收起怒容和悲容，强颜欢笑地留她。

    “我得去喂猪了。”王金环这样推托地说着，溜下炕沿往外走。

    “等一下我问问你：你那姨表弟要是再不来，干脆我跑趟腿儿，找找他去，你看好不好呀？”

    “不用急吧……我打算往后抻抻再安排那件事情。”

    “急不急的我倒不管。我这个人肚子里有话盛不住，还得嘱咐你几句。”英子妈也跳下炕，小声说，“跟你那姨表弟办事之前，要先讲好条件，就算不立字据，也得当着象苏占德这样人的面讲清楚才牢靠。”

    “讲啥条件呢？”

    “得让他答应，成亲之后不光要对你好，也要对小妞好，要拿小妞当亲骨肉看待。”

    王金环冲她点点头，同时皱了皱眉毛，不禁地轻轻叹口气。

    英子妈继续叮嘱：“男人们哪，全是三天新鲜，一阵儿高兴，把气儿放完，翻过身去就变样儿。你千万不要凭着这会儿男贪女恋的迷糊劲儿，什么话全当是信得过的。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

王金环听到最后，没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儿，就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