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百花飘香的季节》
(2)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当面说了她几句(我的声调很和缓、很婉转),你猜怎么样?我的话像是点爆竹的香火,她立刻就跟我顶起来。她说:“你今天提个头倒好了,我正憋着劲要跟你说哩!建设社会主义是大伙的事儿;看人家那些女人,干的多欢,生活的多有味,我可不能这样过日子了!”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真不相信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忍不住地问她:“你这是怎么啦?”她说:“怎么啦?要革命呗!你看看,修水库、搞工厂多热闹,我不老不小,等着享受现成的像话吗?”我笑了说:“大伙儿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想多给社会贡献力量,这是好的。要贡献力量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不一定都去修水库、办工厂,懂吧?比方,哦,就说你吧,你在家里做好家务,带好孩子,让我在外边工作安心,有了成绩,也有你的份呀!”不等我说完,她又翻了:“说来说去,就是让我当你个人的服务员。要那样,明天咱俩换换班吧!你管好家务带好孩子,我到外边去工作,有了成绩也有你的份儿,这不是一样吗!”你听听,这成什么话?我还是忍着,用几分讽刺的口吻问她:“我的工作给你,你干的了吗?”她一点儿也不示弱,把脖子一挺说:“你天生下来什么都会呀?”这下我可火了,再也不愿讲道理,就跟她吵起来了。——咳,这是结婚二十年,头一次吵嘴呀!——虽说解放以前,我曾经因为在外边受了冤枉气没处消,回家来骂过她,打过她,那都怨我呀!她不还嘴,也不还手,做着的活计都不停止。结果,我自己反而悔恨地哭了。往后,我们就更加和美。这回翻了个个儿,她挑头跟我闹别扭!
这件事儿刚刚过去,我们家里又闹了一次险,这一下子,真可说是火上浇油。
那几天我们社里搞炼铁炉。一天中午,我带着一位炼铁工人到家里吃饭。忙了半天,又渴又饿,一进二门,我就朝里边喊:“饭熟了吗?”这时候,孩子妈从屋里探出头,朝我们看看。她蓬头散发,满脸横一道灰、竖一道汗,两只眼睛红红的。看样子,她还没有把饭做熟,却连连回应着:“快啦,快啦!就熟了!”当我们捂着鼻子,走进这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才清楚地看到她那手忙脚乱的狼狈相。她一只胳膊夹着我的三女儿,一只手往盆子里淘汤;二女儿在地下站着,两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襟嚎叫。这时候,她已经把锅里的面汤淘完,正在她转身搬菜板子的当儿,我的二女儿一手扒住了滚热的汤盆子。那位工人手急眼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把孩子抢过一边,汤盆子倾在地下摔碎了。若不是工人同志这么一抢,孩子会烫成什么样子!孩子妈又气又怕,坐在门坎子上,竟伤心地哭了。过了会儿,她忽地立起来,愤愤地说:“这个锅台,这群孩子,简直是麻绳子、铁铐子,绑住人的手脚,我真受不了啦!不是这些,我什么干不了?”跟前有那位工人,我不好说什么;晚上回来,我怨她不该当着客人撒脾气,她又跟我顶起来了,而且比第一次还要凶,招来邻居婶子、嫂嫂挤满一屋子。这些人本是劝架来的,听我们孩子妈一五一十数叨一通之后,又联合一块儿跟我干起来了。这个说她也不甘心让家务事儿绑着了;那个说生产建设这么火热,自己不能参加,眼都急红了;还有的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这个主任根本就不关心妇女……一个比一个嗓门儿高,把我围在当中,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气得我要躲开她们,几个人一齐拉住我不放手,要我立刻就给她们想出办法来。我正为难,我们孩子妈忽然站起身,用衣襟擦擦泪,冲着大伙儿说:“大家放手,让他走吧,他不管咱们,咱们自己想办法。”人们果真听她的指挥,一个个松开手,我才跑出来。
常言说两口子打架是假的,事情闹过去一个晚上,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谁也不会往心里搁。当时试验炼铁很忙,半个月没顾得上回家(社办公室离我们村五里地),这天晚意外地没有会议,我才抓个空回去看看。
屋子里点着灯,四个孩子都睡着了,一个挨一个躺半炕。孩子妈在炕梢的小桌子旁边,脸朝里坐着: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在桌子上忙些什么;一会儿仰起脸,盯着房顶发愣,一会儿又伏下身去……我看着看着,心里好纳闷,悄悄地凑到她身后边,探头一看,桌子上摆着大小好几个本子,一个摊在她的面前,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大的有半寸,小的像米粒,中间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有树枝子,有南瓜,还有豆角,最后一行写着:“小花妈入二斤”,字下边画着一个大油瓶子。我心里好笑,暗想,她怎么学起文化来了,真有这分闲工夫!我刚想再仔细看看,她一扭脸发现了,两手一捂纸,差点儿把油灯扑灭。她看我抿着嘴笑笑,我又发现,她满脸滚着好多豆大的汗珠子,就打趣问:“学文化又不是爬山,干吗使这么大力气呀?”她没回答,却郑重其事地问我:“那个香油两个字怎么写呀?”我说:“你不是已经画了个油瓶子代替了吗?”她说:“光画图不行,灯油、花生油、豆油都是瓶子,将来不乱了套哇?”我听的有意思,就伸手夺她的本子,她一搂,一齐压在腿底下,我只抢着一个小本本。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劳动手册”,第一页端端正正地写着:“林玉珍”三个字(我忘了介绍,我们孩子妈最近起了个名字,就是林玉珍),第二页记着工分。这使我大为惊讶,脱口问:“你哪里来的工分呀?”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劳动挣来的呗,还能从天上掉下来吗?”我刚要追问,她已经蹓下炕:“看不起人,就不要刨根问底了。你没吃饭我去搞。”她说着走出屋,没听刷锅,也没听到烧火,不大工夫,她从外边端进来热腾腾的饭菜。这一连串的事情,简直把我给搞糊涂了。再三追问,她才说出真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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