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四（2）

    王金环活这么大，没走出过方圆三十里的地盘，也没念过地理课本。她知道中国很大。她常听下乡的工作人讲中国有八亿人民。八亿，这个数目字可真不小！就是八万万！在八万万人里边，谁能跟寡妇王金环亲近？谁是寡妇王金环的亲人？只有一个，就是闺女。闺女小妞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一口水一口饭喂养大的。不仅是她在没有亲热和乐趣的家庭生活中挣扎到今天的精神支柱，也是她再接着挣扎下去的奔头和指望。倘若跟这个独生闺女也闹了生分、绝了情，那么，孤苦伶仃、苦难重重的王金环哪，活在这个人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呀！

    她想到这儿，感到心头发紧，浑身发冷，仿佛要地陷天塌，使她无限恐惧，不禁抬起头来，小心地四下张望。

    正在这个时候，闺女小妞从东屋走到堂屋。她没有往后门口外边看一眼，也没有去揭开西屋的布帘儿瞅瞅，就几步走到前院，从寨子旁的铅丝上抻下早就晾干了的红纱头巾。

    王金环这才明白，闺女为什么不再蒙那花头巾，而找出这个旧的红纱巾洗洗要用，因为那个花头巾是陈家坞那个姨表弟给买的。多么不通情理的东西，把人家的一片好心好意当成了坏心坏意！

    小妞把红纱巾往脖子上一扎，头也不回地奔向大门口。

    王金环一直使劲儿睁大两只眼睛盯着闺女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她希望闺女是在焦急地寻找妈妈，哪怕找到妈妈以后再接着闹、接着哭，也是对她这颗受伤的心最有效力的安慰。当她这样盯着、盼着的时候，忽然从闺女一转身的动作里，发现闺女的肩上挂着的花布兜子，不由自主地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小妞，你要干什么去？”

    小妞显然是听到妈妈的喊叫了。她虽然没回头，没回答，却迟疑了一下。可是她立刻就抬动脚步，迈出大门。

    一切一切希望和乞求的窗口，都在这一刹那间对王金环关闭了。她的眼前一阵发黑。她那本来就虚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地揪了一下。然而，她没有掉泪，更没有哭泣。直到此时此刻，闺女在她胸膛撩拨起来的那股子小火苗儿，不仅没有因为前思后想而熄灭，恰恰相反，她越对自己的处境悲哀而绝望，就越增加对死鬼男人的怨恨。今天，这怨恨必然地蔓延扩展到闺女的身上。在巨大的伤痛中，那火苗子就一拱一拱地猛烈地烧起来。她活了三十四年，尽管一直在委屈掺着愁苦中腌泡过来的，但她血脉里潜在着的那种不肯示弱、争强好胜的素质并没泯灭。她若以为必要，就敢于反抗一切企图逼迫她、扭曲她的势力，包括支付出死这个代价。除非用感情软化她，任何强硬的手段都没法儿制服她；明明知道自己终究会成为一个失败者，也不在乎。她什么都受够了，还怕什么？

    王金环这样如呆如痴地坐到傍晚时分。她觉得已经把思绪缕顺当，已经把路子看得很准，决定照着自己想走的方向走下去。

“哼，没良心的东西，闹一遭儿这么报答我！我就是个谁都可以欺负的窝囊废吗？我就是个伸着脖子任你们宰割的小鸡子吗？”她一边往前院走，准备关大门，一边在心里呼喊，“我这回要给你们做出来看看！不信谁敢把我怎么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