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四（1）

    到了起晌的时候，街上传来人与车马走动的声音，还有人们互相打招呼和聊天的声音。

    寡妇院里的母女俩，全都自动地闭住嘴巴，开始了无言的抗争。

    小妞人小性子烈，对待一些事情，只要认准怎么做，想让她转弯儿和屈从，那是极难办到的。在这一点上，很随她妈妈。经过刚才的那么一哭一闹，从妈妈的嘴里讨到了实底儿之后，她的决心便下定了：拼了命，也要拦下妈妈，不让妈妈干出那桩丢脸的寒碜事儿！所以她自动地撩着盆子的水洗脸，跳到东屋对着镜子梳头发，整理整理身上的衣裳，最后随便地找了一本破旧的书，躺在炕上默默地翻看。

    王金环也站起身，抱柴禾点火，煮上一把挂面，从小菜园里拔了一把小嫩葱，择干洗净，一半儿放在鸡蛋里摊着，一半儿蘸酱吃。随后她把桌子放好，把菜盘摆上，还端来已经打开过的点心匣子，盛了两碗面，把一碗往闺女那边推，自己吃一碗。

小妞没有凑到桌子跟前来，连看也不看，眼睛只盯着书。

王金环只好开口叫闺女吃饭。连叫三遍没顶用，她心里猛然冒起一股子火。从打这个亲生的骨肉“哇啦”一声落地那会儿起，到今儿个，王金环头一次对闺女产生了恨，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说：“你没完没了的，想怎么着？我进了你们曹家门儿这么多年，可没得过一丁儿好处！你那爹活着的时候，我跟他过窝囊日子；他死了，还留下数不尽的是非、祸害折磨我；如今又安排你这么一个坐阵的、催命的，让我活不能活、死不能死！我哪辈子该你们的、欠你们的了？告诉你，我受够了，忍够了，谁想限制我的自由也办不到！”

    小妞好似胸有成竹，很清楚妈妈这两下子，跳不了多高多厉害。所以她不仅不害怕，都没有动一下。

    王金环觉得自己被闺女撅了个对头儿弯，胸膛里的怒与恨更加升了级。她把挂面汤碗使劲儿往桌子上一蹾，腾地跳下炕，一撩门帘子蹿到堂屋。在堂屋地下她犹豫片刻，心里暗想：在这个时辰不能到街上去，在街上碰到人，被瞧出来难看；也不能到前院去，左右邻居只隔着一道矮墙，翘起脚后跟就能瞧见这边的情形，被他们传出去难听。于是她侧过身，跨出后门坎儿，奔到大桑树下，坐在荫凉里一个刨下来的、扔了多年的老树根上。

    这儿凉快，这儿僻静，这儿正是给遇上为难着窄的人预备下的好地方，可以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地缕缕思绪、找找路子。

    王金环呆坐了很久，更加痛苦和茫然。她的思绪越缕越乱，她的路子越找越绝。

    不知为什么，她想念起生她养她的酸枣沟，想起那儿重重的高山，条条的沟岔，层层的梯田，丛丛的树木，一排排的石头房子和石头墙。她也想起那儿的人，想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有他们各自的脾气和说话的声调。图钱财给她包办婚姻的老爹先死了，照老礼儿帮着苦害亲人的老妈，也跟着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哥有了一大群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自己都顾不上，就是想惦记别人，也力不从心。二哥当了几年兵，在大西北一个荒凉的大沙漠边缘地带驻防，后来在当地转业，在当地讨了个老婆，安了家，一直音讯皆无。他也许不记得泃河上还有这么一个受罪的妹子。三哥倒是个讲外场、待兄妹亲的，可惜不走正路，跟几个村干部搭伙偷盗了分销店的东西，给公安局逮去判了刑。他那会儿成亲刚不久，王金环只跟三嫂子见过一面，如今住在娘家，等于没有这么一门亲戚。

    王金环又把思绪拉过南埝头村。这儿街道整齐，户户相连，又一直集体劳动干活计，所以男女全认识，见着谁都能搭腔，都有话可说。可是挨着门口数点一遍，王金环能够跟他们在一块儿吐吐真情话的没几个。有那么一个半个私自来往多一点儿的，缺钱了可以摘借点儿，短粮了可以串换些，若是把她这个年纪不小也不老的寡妇眼下遇到的事儿，全向人家抖落出去，那可万万不能；就算豁出去不怕寒碜，厚着脸皮说给人家听，谁又有仙丹妙药能够医治这号心病这号灾难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