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三（1）

     寡妇王金环亲口声明要改嫁，而且选定了陈家坞的姨表弟。这消息很快就在南埝头村传开了，甚至传到附近的村庄。

    好似挖了一道沟，筑了一道墙，下了一道禁令，把那些瞪着眼睛要下笊篱捞肉丸的人，全给拦住、挡住、制止住了。所有的老光棍儿、小光棍儿，以及二茬子光棍儿们，谁也不再往那个寡妇门前送脚步了：没了指望，瞎费那时间干什么呢？

    只有治保主任施国臣酸溜溜地跳了几下子，怒气冲冲地说：“她想随便往南埝头招汉子，没那么美的事儿，我就不答应给他报户口！”

    大队长苏占德冲他绷着脸、瞪着眼说：“谁给你的这么大权力？跟一个没人没手的寡妇使手腕儿，你还有人味儿吗？你挨骂还嫌不够哇？等下次来了运动，群众不把你整出屎来才怪！”

    施国臣怕大队长，怕这样几句又硬梆、又实在的话，立刻泄了气，变得蔫头耷脑的了。

    按照乡村的老礼儿说，“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如今，王金环前边的道路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想怎么走就能够随心所欲地怎么走啦！

    有一天，好太阳，王金环借了个土坯模子，和点泥，托了几块坯，准备晒干了搬到家里垛上，等陈家坞的姨表弟再来的时候，好给搭个新鸡窝。

    傍晌午，她带着满身的泥点子转回家。她一进大门，见菜园寨子旁边的铅丝绳子上，挂着一条刚洗过的红纱巾，心里不由得一喜。

    她的心尖儿、宝贝小妞回来了！

    十三年前闺女是个难产胎儿，是从她身上剖腹取出来的。王金环为了她受了苦罪。闺女年小的时候，常害扁桃腺炎，高烧、昏迷，哪一次都要把王金环给折腾得几天几夜不能放平身子闭一下眼睛。凡是付出辛苦的东西，就会被格外珍贵。王金环自然要把闺女看成宝贝。这十三年，她就是为着闺女才有心有肠地活过来。死鬼男人下葬那天，小妞的姑奶奶要把她带走。原想让她住几天，散散心，等家里边丧事的气氛消散之后就转回来。姑奶奶有两个大孙女，跟小妞的年纪相仿，仨孩子到一块儿呆得挺有感情，加上镇子里人多，街面热闹，把个小妞给吸引住了。这孩子说什么也要转校。理由是，那儿的学校条件好，教学质量高，容易升高中，将来考大学的把握性比乡村的学生大得多。王金环开始舍不得放闺女离开自己，对她离开亲妈自个儿在外边生活不放心，也怕冷不防地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后来没能坚持住自己的主意：因为小妞任性，非去不行。王金环只好咬咬牙把她送走了。有一段时间，害得王金环茶思饭想，好似丢了魂儿，恨不能一把把闺女拉回怀里来！

    今儿个不是星期天和节假日，也没捎个信儿，闺女就跑到家里看妈妈，王金环打心里喜欢。她一边往里急迈步子，一边冲着窗户喊：“小妞！小妞！”

    屋里没人应声，这丫头许是到后院去打桑葚儿吃。真傻，刚到啥季节，能有熟红了的桑葚儿吗？

    王金环拉开虚掩着的后门，只见那个死葫芦头院子一片空荡荡的。只有一群小鸟被惊动，从地上飞起，钻进大桑树那茂密的枝叶里不见了。

    突然间，“呜呜”的哭声传来。在这静悄悄的中午，不仅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悲切得有点让人发瘆。

    王金环很快辨别出是她那宝贝闺女的声音，响在背后的屋里。她赶紧返身，奔到屋里，不见踪影，就又扑向不住人的西间。她终于找到了闺女，然而比没找到的时候更让她发懵和着急。

    小妞斜趴在炕上，一节儿大腿搭在灰抹的炕沿边，裤子上沾着糠，半袖的小褂贴着干菜叶儿，梳着的两只短刷子小辫儿，扎在弯曲着的胳膊肘上。她仿佛觉到了有人走进屋里来，想停止住哭啼，又难以憋住，使得她喉咙里发出阵阵怪声音，同时前胸一下一下地鼓胀着，后背象抽风那样痉挛不止。

    王金环慌张地奔过来拉闺女：“小妞，小妞，我的好闺女，你这是怎么啦？”

    小妞不抬头、不睁眼，使劲儿从妈的手里往外抽胳膊；越拽她越不肯起来，往下打坠儿。

    “谁惹着你了？还是哪儿不舒服？”王金环有力气，硬是把闺女拽了起来，“这炕一夏天没烧过火，冰坏了身子可咋办？”

    “冰坏就冰坏！”小妞终于开口说，“省得丢人现眼！呜呜呜！”

    “什么事儿丢人现眼啦？”

    “呜！呜！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