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十（2）

    他是大队长苏占德。四十岁左右，高个头，大脸庞，连腮胡子。一天到晚他总象生气那样皱着眉头，总象搜查什么似地眯缝着眼睛看待一切，很少有笑模样，更不说一句逗笑的话。他说话就是命令，谁都得听。去年泃河洪水爆发，从堤沿上往外漫，男女老幼全都上堤抢险。苏占德带着干，哪儿危险他在哪儿干。搭土埝子的时候他挑四个筐子，肩膀头都磨烂了。堵决口的时候，防汛的材料全用完，他领着几个社员先到他家里卷炕席、摘门板，把个新盖起来的棚子给扒了，抽下檩条去打桩。他那病女人心疼东西，哭嚎着不让动。苏占德不犹豫，不打个沉儿，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随后他领着众人到几个存着木头的人家扛木头，也照样，谁不让扛也不行。他的一个叔伯爷爷，瞧见自己的棺材板要被人们扛走，就跟苏占德拼命，往苏占德身上撞头，抡着拐杖狠狠地往苏占德的腰上、腿上打。苏占德不还手，可也不停手：吆喝众人，把棺材板一块不剩地都给扛走了。对这样没有私心的基层干部，谁有理由不服气呢！所以社员们都敬他，也都有点儿怕他。

    王金环很少跟大队长打交道，常听人们在背后议论他如何如何的厉害，也没来由地十分惧怕他。这会儿见他走过来，躲避不迭，赶紧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的问话：“我把水筲掉在井里了。”

    “我见井台上光有一只筲，就估摸着了。你咋这么笨呀，不老不小的，连水都不会打？”

    王金环被这句无情的挖苦话给羞得面红耳赤，无地容身。

    大队长气哼哼地迈上井台，一手拾起扁担提着，一手扶着砖井的边沿，把两只穿着松紧口、轮胎底鞋的大脚，一先一后地伸进井口里，摸索着井帮上的砖缝和小洞，要下井捞水筲。

    王金环对大队长这出人意外的行为感激不已，又怕井帮上松动的砖块落下砸着，或是把人跌进水里，就跑上去喊叫一声：“大队长，危险！”

    大队长瞪她一眼：“你们老娘儿们就会瞎咋唬！”话没完，人也没了影儿。

    王金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不敢往井下看一眼。她听见从井里传出特别清脆的揽动水的响声，“哗啦啦”地响一阵儿，又“哗啦啦”地响一阵儿。

    “喂，接着！”大队长在下边吆喝了。

    王金环赶紧弯下腰，接住从井底下伸出来的扁担头。

    “拉着，别松手就行啦！”大队长又吆喝一声。

    王金环两手用力地拉着扁担头儿，连气都不敢使劲儿出。

    大队长爬了上来。先露出脑袋。那顶洗晒得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布帽子上，沾着一片黄土泥巴。又露出上半个身子。那件补着肩的蓝制服褂子上，蹭了好几块绿色的苔藓。最后迈上大腿。黑布裤子的下半截儿和两只鞋，全都被井水溅湿了。

    王金环见此光景，那充满感激的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大队长搓搓手上的泥水，一声不响地从王金环手里接过扁担，一节儿一节儿捯着往上拽，最后提上满满的一柏木筲清亮亮的水。他把有水的筲放下，又钩起另一只空筲，顺到井里。

    王金环想学学摆筲打水的经验。可是没容她看清大队长那两只大手的巧妙动作，只听得“咕咚”一声，接着“哗啦”一声，满满的一筲水又被提了上来。

    “挑着走吧！”大队长又好似下命令。

    王金环一边接过扁担，一边说：“大队长，谢谢您啦！”

    苏占德大手一摆，说声“用不着”，就跨着大步朝村里走去。

王金环特别怕大队长看见她挑水走路那副狼狈相，说不定又得听到几句更不堪入耳的挖苦话。幸好，大队长脚步匆匆，一直往前迈，没有停，也没有再回转头瞅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