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五
赵百万摔倒之后,就没有起来;被他的老丈人和几个乡亲抬到家,在炕上足足地趴了半个月。
他没有挨皮带抽,也没有挨枪托子打,更没有挨刺刀刺——这些都是农民经常从当兵的那儿领教的东西。可是,赵百万认为自己遭到的这场灾祸,比挨抽、挨打、挨刺还难受。他心里边难受。如同有一块特别硬又特别尖的东西,横在胸口,总觉得堵得难受、扎得难受!
他不愿意出门,不敢出门,怕见人。似乎不是他受了外国侵略兵的欺辱,倒是自己办下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他一天到晚的除了昏睡,就是两眼望着窗外的蓝天,或是白云,或是月亮和星斗发呆痴想,动不动地就长吁短叹。无论别人怎么劝,也不能使他顺过气儿来。
媳妇到外边去半天,慌慌张张地转回,好象有要紧的话,欲说又止。她在屋地下兜个圈子,终于试试探探地对男人说:“这年月,什么事儿都会出,什么灾祸都会降;摊在自己身上,就得想得开……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可别火上加火呀!”
赵百万从话音里预感到不妙,噌下子坐了起来:“快说,啥事儿?”
“二大伯没了……上吊死的……”
“不,不会!他不会干那号寻短见的傻事儿!”
“地挖了。树毁了。他觉着无路可走。”
赵百万终于领会到,他不敢相信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以后,立即象僵了一样,好久一动不动。只有他的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吱”地响;泪水,好似珠子串般地往下淌。
“你千万想开点儿。”媳妇苦苦地劝他,“如今普天下的老百姓都遇上这样的大劫难,能熬着活下去就念佛了。你不心疼别人,得心疼我,得心疼快要见面的孩子……”
“我对不起大伯。我再不能报答他了。”赵百万抹着眼泪说,“我生下来没满月,我妈就死了。眼看我也要绝难死。大伯用棉袄把我揣到他家,给他儿子掐了奶,让大妈喂我……”
他越说越难受,以至于说不下去。沉默一会儿,他忽然一咬牙,跳下炕,穿上鞋,蹿出屋,冲出院门,踉踉跄跄地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到了大伯的家。
他没能跟有恩于他的大伯最后见一面。兵荒马乱的日月,又是大热的天,既不宜办丧事,也不能把尸首停放得过久。大伯的两个儿子,已经在赵家祖坟地里找块空地盘,打个土坑,把冤死的大伯草草地埋葬了。
赵百万跑出村口,拐向村北。
一条不见首尾的大壕沟横在面前。堆起的堤埝高高的,掘下去的沟底深深的。壕沟的南北两侧,变得光秃秃的,大柿子树和大枣树都被砍倒拉走了,只剩下坍塌的坝台、蹂躏过的谷棵子和白薯秧了……
“完了!大北坡完了!”赵百万出声地自语着,愤怒地咬着牙齿,“咯吱吱”地响。
不远处的一个山脚拐弯的洼兜处,是赵家的祖茔地。
赵百万收住步,朝爷爷和爸爸的老坟头看一眼,朝埋着大伯的新坟头看一眼,没到跟前去,就转身往回走。
媳妇到半路上迎着他,察言观色地问:“你到大伯坟上看看?”
赵百万极度痛苦而又用力地摇摇头,回答说:“我没脸见他们哪!”
三天“圆坟”,媳妇跟大伯家的人去烧纸上供。
赵百万关闭了大门,在院子里兜圈子,象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表弟,开开门哪!”外边传进轻轻的呼唤。
赵百万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深山里莲花峪的表兄。他心急着慌地问:“姥姥、舅舅都好吗?”
“日本人正在山里搞合家并舍归围子,都给抓走了,他们的死活不知呀!”表兄左右看看小声说,“我们一伙年轻人逃出来,想过大道,奔青甸洼。你给我们带带路吧。”
“他们呢?”
“全藏在村西高粱地里。”
“走!”
…………
媳妇上坟归来,不见了男人的踪影,可把她给急坏了。村里找不见。村外找不见。几门至近的亲戚家也没有……
“难道说,他也走了大伯的路?”媳妇孤伶伶坐在炕上,一边哭啼,一边这样想。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时分,赶毛驴的屠老二来悄悄地送信儿。
“我看见大兄弟了!”
“他在哪儿?”
“在青甸洼野地里。我正顺着河埝走,他冷不防地从高粱地里蹿出来,拦住了我……”
“他疯了?”
“没有。”屠老二摇摇脑袋,随后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压着声说,“我估摸着,他干了这个!”
“这是啥?”
“八路军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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