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赵百万的人生片断》

三

那一天清早，“哐哐”的锣声，把他从抹了蜜一样的美梦中惊醒。

    他赶紧把枕在媳妇头下的胳膊抽出来，坐起身子，伸着耳朵细听。

    “哐哐！哐哐哐！”

    锣声从远而近。同时听到伴随着类似敲破锣的粗哑发闷的嗓门儿：

    “乡亲们听了！十八岁以上的男人，吃罢早饭，带上锨镐，到西头大庙集齐儿，一个也不准落下！故意落下的定罚不赦！”

    媳妇也醒过来，揉着眼睛问：“这是什么人呼喊哪？”

    “会头。姓欧，外号破锣。浑身是懒筋，穷得叮当响，到处混吃混喝，靠公会的残汤剩饭养活家口——没脸着哪！”

    “他让男人们集齐儿干啥？”

    “准是又操练呗。闲着没事儿瞎折腾。”

    “那就别去。”

    “不行。一点卯缺我，还不挨剋？那老家伙头顶上长疮，脚后跟流脓——坏到底儿啦！他啥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犯到他手里还得了！”

    媳妇一听事情这么严重，赶紧起来做饭，好不耽误男人集齐儿去。

    赵百万没顾吃饱肚子，就放下碗筷，慌忙地奔向西头大庙。

    古老的庙宇，已经多年失修。断了墙头，坏了窗户，七错八落的瓦垅里，长着很茁壮的野草，弯垂着大穗子。山门前有一块空场子。那儿蹲着坐着好多刚刚奔来的成年男子，全都是一副疑惑不安的神色，全都小心警觉地等待着什么，全都不吭声。有些看热闹的小孩子和带着探听神态的女人，站在远远的残墙那边朝这边观望。最热闹而又阴森森的地方是山门对面的一座石头垒的戏台上，那儿有一伙身穿黄服、头戴钢盔、手持长枪的日本兵。他们威风凛凛地列着队，虎视眈眈地盯着戏台下的中国农民。有三个站在队列外边的人，一个是小胖子、乍腮帮的日本兵小队长；一个是干瘦子、眯缝眼的翻译官；一个是高个头、水蛇腰、咧着大嘴岔的会头“破锣”。

    破锣冲着日本小队长点头哈腰地说些什么，又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什么；随后扯开了破锣一样的嗓子，冲着台下大喊大叫：

    “都给我往前凑凑！都给我仔细地听着，听皇军大人的训话！”

    日本小队长倒背着双手，腆着胖肚子，仰着小脑袋，两只圆溜溜的绿豆眼望着中国的天空，“哇哩哇啦”地一通叫唤。

    翻译官一句一句地给翻译着。他翻译的话，跟没翻译的原话同样难懂。

    台下的农民们只听清楚这样一句：

    “大皇军为着百姓良民过平安日子，推行强化治安，要在北山根挖一条壕沟，拦住山里的土八路到大道沿线和平原城镇骚扰。大北坡地段迎着一个出山的川口，十分重要，一定要早日把壕沟修起来、修好……”

    破锣得到鸡毛令箭，朝众农民吆喝：“马上动土开工，跟我来！到地盘再点名分段儿！”

    鸦雀无声的农民们，突然象出栏的羊群一般，一个跟着一个地、乱乱哄哄地从破墙豁子往外挤。

    破锣忽然冲着跟随在大帮后边的赵百万瞪起眼睛：“你小子干啥来了？”

    赵百万莫名其妙地回答：“听见喊集齐儿，我就来了。不是去挖壕沟吗？让挖咱就挖呗！”

    “你空着两只手丫子，是观景的，还是监工的？赶快给我回去拿家什。跑步，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