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二（1）

    两年后，河开雁来的初春时节，一位早就嫁到平原大村南埝头的同族的姑姑，回酸枣沟住娘家。实际上，这位排行第七的大姑，爹娘早死了。她是来看望两个老哥哥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岁的老光棍汉，身边没一个亲人，只靠妹妹一年住几天，帮着把破衣服和破被褥，给拆拆洗洗、补补连连，好穿上、盖上熬日月。

    七大姑跟金环妈算是叔伯姑嫂，一向挺投脾气挺要好。只因为两个老光棍儿住在五里远梁头那边的一道山沟里，来往不方便，使得她们难得见一回面。去年夏天闹了三七二十一天连阴雨，把山包都给泡软了；接着一场急风骤雨倾盆而下，出了“龙扒”，把两个老光棍儿的三间小草屋连座带顶一齐给端走了！靠着政府发放的救济款，靠着农业社集体拨出的人力，在村头上，也就是两年前老少两名铁匠师傅住过的大胡桃树旁边，重新盖起三间新屋。这样一来，两家相隔的路近了，七大姑跟金环妈老姐俩来往走动，也就大大方便起来。她们常常坐在一块儿张家长、李家短的扯闲话。今儿个金环妈带上针线活儿到七大姑哥家去做，明儿个七大姑带上针线活儿到王金环家来做；赶上糠菜掺得少的饭食，他们还硬强着留下七大姑吃上一顿。于是，两家人之间显得更加亲近热呼。

    “哟，真是女大十八变哪！”七大姑头一回瞧见长了个头的王金环，就惊讶不止地夸奖，“头几年还是个黄毛丫头，一眨巴眼的工夫就出息得这么俊这么美，赛过了天仙女儿！”

    王金环听到夸奖，抿着嘴儿笑，觉着七大姑人好可亲。七大姑每回到来，王金环总爱献殷勤，热热呼呼地递烟递水，嘴特甜；七大姑越夸她好，她就越发地逞强显能。七大姑临离开酸枣沟、要回平原家里去的那天，王金环把去年秋天好不容易摘来的一布袋鲜红的酸枣送给了七大姑，让七大姑带回去给七大姑父尝一尝。王金环还跟着妈妈送七大姑，比妈妈相送得还要远。她一直送到小梁头上，登着兀立的岩石，瞧着小毛驴驮着七大姑下了山坡，穿过柿子树林，消失在沙河滩的那一边。

    她往家回转的时候，心里边还在有滋有味儿地想：大平原啥样呢？那边的土地真的没有坝台阶子吗？那边的天空真的比山里边的天空个儿大吗？……

    打山柴回来的大哥，在半中途碰见了发痴发呆的王金环，冲着她诡秘地眨巴眼，嘻嘻地怪笑。

    王金环装作生气地瞪大哥一眼，撇撇嘴唇说：“小样儿，瞧你美的！”

    “我不美，你美。”大哥把背架上的山柴往肩上颠颠，大声地回答妹妹，“往后哇，你得好好地报答七大姑。她看中了你，那么热心肠地给你当媒人。”

    “胡吣！”

    “别装疯卖傻了。等着得到回信儿，马上就要过彩礼。你快塌塌地坐在炕上等着去吧。”

    “真讨厌！真讨厌！没头没脑的话，把人给闹糊涂了！”

    “嘿嘿嘿！你爱听这个题儿呀？我偏不说，干着急！”

    王金环被哥哥逗得有几分发毛，又没办法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能弄清根蔓的话，心中不免有些发慌。她赶紧撒腿往家跑，进屋就从背后搂住了妈：

    “快说，我七大姑要给谁保媒呀？”

    “傻丫头，给你呗！”

    “我？你们要给我找婆家？”

    “是呀。”老妈微笑着说，“不小了。妈象你这个年纪，都抱了你大哥。”

    “不，不！我不要那玩艺儿！”王金环撒娇地摇撼着老妈的身子，“求求你啦，别给我张罗这种事儿吧！”

    “蠢东西，瞧你说的啥话。天底下没有家养老、地头埋的闺女，早晚得走这一步。”老妈把闺女从背后拉到面前，用心碰心的话开导，“这个主儿，是个正正经经过日子人家；你那女婿，就是你七大姑的儿子。人家住在能赶大车、使大骡马的平原上，有房子有地，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还是一棵独根苗，没有小叔子和小姑子，也没有妯娌姐妹，把你娶过去之后，才干干净净的四口子人。人家挑选了好多门当户对的大姑娘，都不喜欢、不中意。你大姑就看中了你，看上咱是个安分人家。这是你的福气。你七大姑回家跟你七大姑夫商量，让咱们等着信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