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一(2)
王金环那会儿已经十八岁。虽说她的个头跟老妈一般高了,腮帮子泛红了,胸脯子鼓起来了,她竟不知道想男人,她没动过这份儿心思。她的模样长得俊,心眼儿灵,爱拔尖儿,好脸面,性子特别固执特别烈,不论对待什么人和什么事儿,从来不肯忍气吞声。惟独对待爹妈在男女打交道这方面给予她的约束管教,她既不感到别扭,也不权衡利害。态度是无所谓的,行动是唯命是从的。
伙伴们极为不平地抱怨她:“你爹妈那么落后保守,你怎么还由着他们?”
王金环把脸皮一绷:“这能叫落后保守吗?他们是疼爱我,为我好!”
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机会终于降临——碰上个男的来找王金环!
那是个打铁的匠人,跟着他的大伯,推着小车到山里串乡,揽活挣钱。小伙子长得结实、有力气、好手艺。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对啥人说啥话;和气厚道,十分讨人喜欢。他还会拉胡琴。一把用竹管、马尾和蛇皮子自制的胡琴,能让他拉出各种调门儿。他会拉《小放牛》、《送情郎》、《解放区的天》等等歌曲,还会拉《秦香莲》、《小姑贤》等等评戏小调。在山乡夜晚的月光下,他往石头上一坐,不慌不忙地拉起胡琴,一段完了又一段。那悠扬动听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招来好多好多的人,把他包围在中间,如醉如迷地听,不到夜深不肯散。
王金环听得最入神。她的心胸中好似也有一根弦,被铁匠手指下的胡琴声音拨动了,在震颤、在鸣响。以至于所有凑热闹的人都走光的时候,她才象被什么突然惊醒,最后一个回家。
有一夜,好月光,把群山、丛林,街道都照耀得明明亮亮,如同刷了漂白粉,也象镀上一层白银。
铁匠收起胡琴,走到靠在树干上发呆的王金环跟前,低声问:“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王金环回答说:“我还没有听够。”
“今儿个太晚了,明个儿再来吧。”
“明儿个你们不会走吗?”
“你要是不愿意让我走,我就不走。”
“别走!有你们在我们这儿多热闹,多开心哪!”
铁匠两眼直直地盯着王金环被月光照亮的脸孔,咧着嘴巴笑。
王金环不躲避,也冲着铁匠“嘻嘻”地笑。
过了片刻,铁匠忽然说:“我送你回家吧。”
王金环说:“我家就在沟口,不远。”
“我知道。这两天,我一直盯着你从那个门口出来进去的。”
“嘻嘻,我一点儿没留神你看我,真有意思!”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只听见脚下的小石头子儿发出神秘的响声。
看到沟口一片宅院轮廊了,铁匠收住步,声音有点发抖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王金环扭过头来问道:“啥事呀?我能办到就行。”
铁匠鼓了鼓劲儿说:“咱俩搞对象吧!”
“搞对象?搞那干啥?”王金环摇了摇头说:“我不搞!”
这冷冰冰地回答,使铁匠立刻泄了气:“那就算了。我走啦!”
“别走!”王金环一边推开虚掩着的街门,一边回转头来招呼,“明儿个晚上,我还要听你拉胡琴哪!”
铁匠显然羞恼了,没作声,转身奔住处走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老妈问闺女:“昨儿个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你在大门口说话。跟谁说的?”
王金环不以为然地回答:“小铁匠。”
老妈听了一愣:“就你们两个人?”
“他送我回家来的。”
“他都跟你说了啥?”
“嘻嘻!”王金环用拿筷子的手捂着嘴巴笑了一阵儿,才接着说,“他要跟我搞对象。我说不搞。他好象不高兴啦。”
坐在一旁边吃边听的王老头听到这儿,“啪”地一声把碗蹾在桌子上,暴怒地吼叫起来:“哪儿来的野杂种,到我这儿使坏?”
他随后就跳下炕,从门后提起大镐,冲出屋,直奔村头的铁匠炉。
老铁匠刚把煤火生起来,正摊摆家什,准备开锤干活儿。他见王老头气咻咻地跑来,想打招呼,还没容得开口,王老头已经动了手。
王老头抡起他的七斤半的大铁镐,“唏哩哗啦”地一阵子,把个炉子给捣碎了。
老铁匠慌了神儿,连声问:“老乡亲,老乡亲,你这是干啥?”
王老头跺着脚喊:“我叫你们从酸枣沟滚出去!快滚出去!别在这儿破我们的村俗、败我的家风!”
好多人闻声而至,围上他们。有的看热闹,有的打听根由,好劝架。
王金环也跟在她妈后边追过来,见此光景傻了眼,莫名其妙地看看她爹,看看老铁匠,又看看小铁匠。
小铁匠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瞪个溜圆,红得象烧着的煤火炭。他朝王金环怒视片刻,回身从借宿的小棚子里拿出自制的、会唱出各种音调歌曲的胡琴,一手攥着上端,一手攥着下端,抬起右膝盖往当中一垫,然后两手一齐用劲儿往下猛压,只听“嘎巴”一声,被撅成两截儿,接着“嗖”地一下,腾空而起,翻了几个跟头,越过胡桃树顶梢,降落在杂草丛生、野花盛开的小沟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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