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健:深切缅怀浩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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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缅怀浩然先生
康健
一九九四年年末,我随工厂从遥远的大西北迁徙到了天子脚下的京东燕郊。一到这里,便听文友们欣喜地说道:“著名作家浩然先生就住在三河,正对三河市的文学青年施行着他文学人生中的第二大工程——文艺绿化。燕郊离三河三五十里,我们有机会可以去拜访他。他是一位好心的作家,即便是在住院期间打针输液,他也要把有希望的作者叫到床边,当面给他们修改作品。”
听到这个喜人的消息,作为一个热爱文学胜过了热爱自己生命的青年,我的心里当然高兴,期盼着能有那么一日,得到浩然先生的亲身教诲。可是,浩然的名气实在太大,而我当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青年,我怎么可能见到浩然?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油然而生。
尽管如此,我仍不死心,总是渴盼着有朝一日能得到浩然先生文艺绿化春风的沐浴。
怀着一种早日和浩然先生取得联系的深切愿望,我于一九九六年的金秋时节,向浩然先生亲任主编的《苍生文学》投了一篇乡土散文《纸坊沟》。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普照着我所供职的简陋的学校,一辆轿车开进了我们这个平时无人问津的寂寞的校园,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来,径直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过了一会儿,校长差人前来叫我,说是有要人和我说事。来到燕郊仅一年多,人地生疏,有谁会找我说什么事呢?而且是要人!带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来到了校长办公室。刚一进门,那几位陌生人就齐刷刷地站起身子,说他们是浩然先生派来的三河文联的工作人员,看了我的《纸坊沟》后,觉得我的文笔很好,想在《苍生文学》上以处女作的形式发表,前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顺便了解了解我的情况。并希望学校领导能给我提供更好的创作空间,让我写出更多的作品。就这样,我认识了三河文联的副主席王宝森、作协会长高宇帆、《苍生文学》编辑高学文,同时也间接地感受到了浩然先生的满腔热情。
过了不久,《纸坊沟》在《苍生文学》上发表了出来,文末还附有我的简介。
又过了不久,我的诗文选集《流动的月亮河》作为“四季文丛”之一,也已列入了北京华艺出版社的出版计划。按照这套书的设计,封面应有名家题签。请谁题呢?想来想去,我想到了浩然先生。一封书信发了过去,高宇帆先生打来电话,叫我于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和他一同去浩然家,一则取一下题好的书名,二则浩然想见见我。
记忆中的那个冬天似乎很冷,冰雪覆盖着大地,冷风刮个不停,可我的心里却热乎乎的,为我终于能够见到先生一面。
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赶到三河时才八点多。九点整,我和高宇帆来到了浩然先生当时位于泃阳宾馆后院的寓所。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里坐东向西是一排平房,房门上挂着洁白的门帘。走进小门,靠左的墙上镶嵌着一块青色的方砖,砖上是浩然先生亲笔书写的斋名“泥土巢”。我刚走进小院,就见先生掀起门帘迈着碎步出来迎我,花白的头发,明亮的目光,慈祥的笑容,温暖的双手,朴素的衣着,亲切的话语,握着先生的手进客厅时,我的心里涌上了一种未曾有过的踏实与澄净,初见先生的那种紧张和不安,如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先生听了我想出书的汇报后,特别高兴,鼓励我乘着年轻好好读书,潜心写作,《苍生文学》可以给我提供最好的版面发表作品。而那时的先生,虽然大病初愈,可是说话仍有些困难。
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一九九七年七月,《流动的月亮河》终于面世,这年八月,我带着样书去见先生。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鲜花繁茂,绿草青青,知了在茂密的树林间高兴地唱着。伴着知了一路的歌声,我们来到了先生的住处。到了“泥土巢”,先生早已沏好香茶在等待我们。见到我捧给他的样书,先生爱不释手,反复摩挲,并说这书印得真好。当我们恳请先生合影留念时,先生不顾病体,一一满足了我们的心愿,还将我的孩子抱在怀中,到院子里照了合影。
从那以后,我每年都能见先生几次,先生每次给我留下的印象都很深很深。
那是一九九八年五月,三河文联和平谷文联组织两地的文学青年到平谷采风,到了帝王山庄脚下,年轻人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上山游玩,而浩然先生却一个人孤寂地坐在山脚下的青草地上,遥遥地看着远处的山岚。青山下、阳光中的浩然先生,花白的头发越发花白,慈祥的面容中写着坚毅。远远地看着沐浴在一片光亮中的浩然先生,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泛起的却是淡淡的凉意。出于对先生的满怀敬意,我走到了先生的身旁,先生却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颠,时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听了先生悠长的叹气,我的心里阵阵发沉。据我耳闻,那个时候,有一些所谓的文学评论家,并未认真读过先生的作品,却对先生大放厥词,乃至对先生进行着文革式的人身攻击,说什么先生于文*化大*革命中在江青的授意之下,做了什么迫害文艺界著名人士的事情。然而,大凡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大都知道,先生不但不曾迫害过别人,还曾想方设法地保护过诸如老舍那样的名人。那个时候,我就对那些人的所谓的评论很不服气,总是想着:你们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浩然远离江青而亲近文艺的做法谁不知道,假如把你们投放在那个特殊的历史环境中,你们就一定比浩然做得好吗?不及浩然的人恐怕会更多更多。
一九九八年八月,浩然先生搬进了三河市政府为他修建的桃苑小区的一套别墅,我们几个深受先生恩泽的青年,向先生表示了诚挚的祝贺。这年十一月,浩然先生特派文联的王宝森、高宇帆等人,分别给我们送来了他的新著——自传体三部曲《乐土》《活泉》《圆梦》,看着《乐土》上浩然先生亲笔题写的“康健先生雅正”的字样,我真是感到了无边的愧疚。是啊,我们并未给浩然先生做多少事,而浩然先生,却对我们为他做的一点一滴都铭记于心且不忘回报,这在文艺界人士自视甚高的时代,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读了这三部曲,使我对浩然先生有了更加全面而又深入地了解。是啊,凡是见过浩然的人,无不认为浩然先生仪表堂堂。而年轻时的浩然,更是风华正茂、英俊潇洒。那个时候,也有喜欢文学的漂亮女子追求浩然,但浩然以自己已经结婚一一婉拒,就这一点,如今的名流们,又有几个能够做到?是的,我们崇敬浩然先生,不仅仅羡慕他无与伦比的非凡的才华,更是仰慕他高尚的人品!
高山仰止,高山仰止啊!
晚年的浩然,由于身患重病,已无法继续大部头的文学创作,但他把自己宝贵的时间,全部用在了扶持文学新人、帮助文学青年上面。
一九九九年的冬天,三河文联在雅都大酒店召开了一次“三河市文学青年作品研讨会”,参加这次研讨会的,有著名作家尧山壁、著名诗人刘向东、《中国文化报》编辑红孩等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在这个座谈会上,与会作家纷纷发表了他们对于浩然主编的“泥土文学丛书”的印象,在他们发言的过程中,浩然先生总是侧着耳朵,笑眯眯地倾听着,那种认真,那种谦虚,那种真诚,就像一名小学生在聆听老师的教诲一般,使与会者无不深受感动。会后,大家都说,浩然先生是一个好人,他把这些文学青年的作品,看得比自己的作品还重。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河市文联又在文联会议室召开了一次三河市文学青年联谊会,浩然先生亲临会场。他一边用一只手摩挲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一边口齿不甚清楚地说道:“在市场经济下,你们要搞文学确实不易,白天要想着怎样才能养家糊口,夜深人静了,又要想着如何才能亲近缪斯,不容易啊,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吃的是皇粮,喜欢文学,就一门心思地去搞文学,你们的这种物质与精神的分离状态,我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得到一些。不过,既然喜欢,就要不怕吃苦,耐得寂寞,痴心不改,多读多写,要想尽一切办法长本事,让自己在文坛上有立足之地。以前,有人说,有些文学青年为了发表作品,总爱在文末写上某某推荐,搞得一些名家很是生气,而一些编辑,也看重这个,愿用那些写有某某推荐的文章。我无所谓,只要对你们发表作品能有帮助,你们完全不必征求我的意见,尽管写上浩然推荐。”在场的文友听了浩然先生的这一番话,无不开心地哈哈大笑,又无不举起双手拍麻了巴掌。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我的一位全家四口靠他一人摆书摊养家糊口的文友雪松,想在燕郊开一家书店,为了提高书店的知名度,文友有意请浩然先生题写店名,当我把朋友的这个想法转告给浩然先生时,先生毫不犹豫地答应题写。那天早晨,我们来到了先生家里,先生写了一遍,又写一遍,生怕由于自己的字写得不好而影响了朋友的生意,那份认真,让我和朋友感动得真是坐立不安。题写完毕,朋友想请先生吃饭,先生却执意选了一家小小的饭馆。吃完临走时,先生又叫朋友把剩饭剩菜打包带走,先生说:“居家过日子不容易,带回去孩子还可以吃。”一顿饭,四个人,花了不到一百元钱,和那些一字千金、吃一顿饭以千元计的名流相比,先生又是怎样的体恤百姓?体贴他人。
是先生真的不值钱吗?不是!有一家饮料厂,想请先生在电视上做做广告,只说两句话:“要是我当初喝了某某饮料,《艳阳天》一定会写得更好!”酬金一百万,去掉二十万的税金,可以净得八十万,可是却被先生断然拒绝。
是的,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心中只装着劳苦大众的人!
这些年来,我受先生的恩惠就更多更多了。
二零零零年春节,我的身为泾川县政协常委的四哥前来燕郊看望我们,来了以后,就对我说:“故乡文联主席听说你与浩然相熟,想让你找一下浩然先生,给故乡的文学刊物《西王母》题词。”那天晚上,我把电话打到了浩然先生家,先生听了,满口答应,叫我们第二天早晨就去。
翌日清晨,我和四哥奔赴三河,到了浩然家,刚到二楼客厅的门口,浩然先生就出门迎接,紧紧地握住我四哥的双手,又是询问故乡人们的生活情况,又是了解《西王母》的作者队伍。灿烂的阳光照进客厅,照在了茶几前面的鲜花上面。谈话结束后,浩然先生握笔题词,先生一边写“昔日西王母孕育泾州苍生,今日《西王母》培育文学新人”,一边说:“我手有些颤,写得不好。”是的,先生的手的确很颤,每写一个字都抖动不已。可是,先生在写的过程中毫无怨言,俯着身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写着。在写第二个“西”字的时候,由于文字太长,先生未能记得清楚,把东西的“西”写成了两个的“两”,先生要撕掉重写,可我们实在不忍心让先生再写一遍,便出主意让先生作了一番修改。修改以后的“西”字,谁也看不出来是写错的,然而先生却反复审视,边审视边说:“没有写好,没有写好。”言词中不无歉疚之意。
故乡的人要想见一次浩然先生,谈何容易,为了把先生给故乡的文学杂志题词的情景记录下来,我一会儿让先生举着题词照相,一会儿又让先生坐下来照相,前前后后,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拍完了一个胶卷。面对我们的打扰,先生始终笑眯眯的,没有一丁点厌烦的表示。临行之前,先生又取出《浩然文艺绿化志》为我和四哥一一题签。数月以后,《西王母》杂志以显要位置发表了先生的题词、照片和我撰写的《浩然题词散记》,据四哥说,先生的题词,在我们县产生了很大的反响。
二00一年十月,我的日记研究专著《名家谈日记》要在北京同心出版社出版,该书的责任编辑张秉文先生利用国庆放假期间来到我家,和我修改了三天的书稿。面对三百多页印好的书稿,张秉文问我:“请谁作序比较妥当?”我毫不犹豫地想到了浩然。电话打到浩然家里,浩然听到我又要出书,十分欣慰地答应作序。未过几日,一篇精彩的序文就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因为有了冰心的题签、浩然的序文,该书出版后一路畅销,半年后再到北京图书大厦买这本书时,该书却早已脱销。
浩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给他人做嫁妆,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是一个病重的人。
几年以来,我一直想去看看浩然先生,但知道先生疾病缠身,便不敢轻易再去造访。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先生却在二零零八年二月二十日凌晨二时三十分驾鹤西去。
先生走了,他的读者、他的朋友却永永远远地怀念着他。网上,有关浩然先生的纪念文章铺天盖地,易中天、贾平凹、陈忠实等著名作家纷纷表示:浩然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热爱文学胜过热爱自己生命的人!更有许许多多的网友,认为浩然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一个不朽的作家,就连曾经攻击过浩然先生的那些所谓的评论家们,也都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好人浩然是不朽的,人民群众,为他竖起了一座座口碑,他会在人们的口碑中永生!
二00八年三月十八日于京东燕郊·高远斋
(原载二00八年文学期刊《苍生文学·纪念浩然专辑》,照片系一九九八年冬康健与浩然先生在三河雅都大酒店大堂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