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的小姑娘

浩 然

    八月里，青纱帐把天遮住了，绿瓜蔓把地盖严了，一阵凉风，一股香味儿。

    瓜窝棚像一只停泊在海洋里的小船。鸟儿擦着高粱穗子飞过来，落在棚顶上了；刚长满翎的母鸡，从草棵里叼着一只蚂蚱，钻到棚底下去了。玉环坐在瓜窝棚里，小手托着下巴颏，望着绿色的野地发呆。

    她饿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她盼着奶奶，奶奶怎么还没送饭来？奶奶要是没工夫，也总会托个人给捎来呀！

    忽然间，高粱地里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玉环的心里一乐，准是奶奶送饭来了。

    真的，玉环的奶奶送饭来了。她走到半路上遇见刘二贵，就把干粮包和水罐子交给他，托他给带到瓜园里。

    刘二贵在高粱地里钻着。他是背筐子打草来的，顺便想到沟里找点野果子吃。他走着，掂掂干粮包，摇摇水罐子，心里边忽然冒出一个主意，不由得暗笑一声。他快到瓜园上，停住了，左瞧右看没有人，就放下筐子，先把干粮包放在筐子里，打一把高粱叶子盖在上边，随后又把水罐子藏在大豆棵底下。最后，他定了定神，便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朝瓜窝棚走过来了。

    玉环老远就看见他留着的分头。爷爷每天从早到晚忙，头发长了没工夫剃；刘二贵不这样，每半个月到城里理一次，来回二十里地不嫌远。玉环又看见刘二贵的白汗衫。爷爷的衣服破了就让妈妈补，总是挂着汗水白碱；刘二贵一天就换一件，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看见风也躲……

    刘二贵朝瓜窝棚这边走。他走路高抬脚，不知道是怕跺了瓜，还是怕弄脏了鞋。他走进瓜窝棚，把筐子一放，前后瞧瞧，问：“玉环，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呀？”

    玉环点点头说：“我爷赶集卖瓜去了。”

    刘二贵从裤子兜里掏出小手绢儿，擦着脸上的汗水，又说：“真是个大热天。玉环，你热不热呀？”

    玉环说：“我不热，我饿啦。”

    刘二贵嘿嘿一笑：“傻孩子，饿还不好办。等着，我给你摘个大面瓜吃。我可懂眼啦，给你找个一兜蜜，像城里人吃的那种果子面包一样。”他说着，就要去摘瓜。

    玉环连忙说：“不，我不饿，我渴。”

    刘二贵又嘿嘿一笑：“傻孩子，渴还不好办。等着，我给你摘个大梢瓜吃。我可内行啦，给你找个一罐水，像城里人吃的冰淇凌一样。”他说着，就要去摘瓜。

    玉环连忙说：“不，我不渴，我困了。”

    刘二贵两只眼睛一翻白：“瞧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着了？困哪？唉，困这个玩艺儿，比饿比渴还难受。你赶快躺到床上去睡吧。”

    “不行，我还看瓜哪！”

    “我替你看呀！”

    玉环饿得很，肚子里咕咕叫；玉环渴得很，嗓子眼儿直冒烟；玉环困得很，上眼皮和下眼皮一个劲儿往一起粘。可是她不吃面瓜，不吃梢瓜，更不能躺到床上去睡觉。玉环是替爷爷看瓜的，玉环是给生产队看瓜的呀！爷爷说，看瓜的人随便吃，就不能管别人了；自己躺在床上睡觉，那还叫什么看瓜的！

    刘二贵拉过一只小凳子，吹了吹上边的土坐下来。他掏出根烟卷儿点着，抽一下，吐口烟，悄悄地看玉环一眼，咂着两片薄嘴唇说：“唉，饿这份罪可真难受哇！吃个面瓜，立刻就挡了饥，怕什么呀？今个人们都去赶集了，没人来，我不对外人说，谁能知道？吃吧。”

    玉环摇摇头：“一口都不吃，饿也不吃。”

    刘二贵又掏出一根烟卷儿点着，抽一下，吐口烟，悄悄地看了玉环一眼，皱了皱眉头说：“唉，渴比饿还要不好受，这个滋味儿我可尝过。玉环，小小的人儿，嫩嫩的身子，可别渴坏了呀！吃个梢瓜，立刻就解渴了。吃吧，咱俩一人吃一个，谁也别说谁，行吧？我先吃。”

    玉环一歪脑袋：“你敢，吃了我报告队长去！”

    刘二贵抽上第三根烟卷儿，散发苦味儿的白色烟雾，在他那梳得光光的头顶上盘旋、升腾，绕着花花。他用一只手拍着膝盖头说：“哟，哟，还逞能哪，瞌睡虫都钻到你那脑袋里去了，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昨晚上摘瓜，你也跟着熬夜了吧？困这玩艺也是挺霸道的，就像灯壶里没了油硬点着一样，能把人熬出大病来。我看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我这儿坐着，有事儿我再叫你，不是一个样吗？”

    玉环跳起来，围着瓜窝棚跑了一圈儿。她跳跳跑跑，就把困劲儿赶走了。

    刘二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差一点儿笑倒了。

    玉环让他笑得挺奇怪，停住脚，转着眼珠儿问：“你笑什么呀，得个肉包子？”

    刘二贵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我笑你哪！”

    玉环更奇怪了：“嗨，我有什么好笑的？”

刘二贵收住笑，擦着挤出来的眼泪说：“闹了半天，你还是穿着那双老八辈儿不时兴的袜子呀？”

玉环让他说得脸一热，就地蹲下，把两只脚藏在腿窝里，不让刘二贵看。

    刘二贵很关心似地问：“玉环哪，你爷爷怎么还没给你买一双尼龙线的袜子呀？”

    玉环转过头去，不理刘二贵。

    刘二贵说：“真是的，如今公社社员，家家的日子都肥得冒油，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买一双袜子能用几个钱，真值得像伤筋动骨那么样舍不得呀？”

    玉环说：“我爷爷说，穿了尼龙线的袜子，可不一定美……”

“唉，你爷爷这个人就是老脑筋……”

“你才老脑筋，不许说我爷爷的坏话！”

    “实在事儿嘛！他坐过火车吗？上过八层的高楼，坐过电梯吗？他逛过王府井百货大楼吗？他吃过牛奶面包麻婆豆腐吗？他自己不好美，也不让人家美，真是岂有此理。反对别人就罢了，怎么也反对玉环哪？玉环是个俊闺女，这年岁正是美的时候，这会儿不美，你可啥时候美，等老白毛拄拐棍子呀？”刘二贵说着，把一只脚伸了过来，“你瞧瞧，这双袜子要是穿在你的脚上，那该多美呀！”

    玉环想起爷爷的话：“哼，你懂得什么叫美呀！”

    刘二贵把脖子一挺，分头一甩：“嗨，我怎么不懂！不信，你把脚伸过来咱们比一比呀！”

    玉环不伸脚，也不看刘二贵的脚，噘起嘴巴不理人了。

    刘二贵又伸着脖把瓜园扫视一遍，小声问：“你爷爷卖瓜去了？”

    “对啦。”

    “这两天的瓜价可贵啦。一筐子甜瓜就能够换回一双尼龙线的花袜子。”

    玉环不明白地转了转黑眼珠。

    刘二贵认真地说：“你不信？一句不假，撒谎不是人。玉环你人小不懂，钱这东西可是宝贝，有钱什么都能有。像你们闺女家爱戴的花头巾啦，香胰子啦，绸裙子啦；还有腕子表、毛线衣、露脚趾头的皮鞋啦，都能买到……”

    玉环挺奇怪地看着他。

    二贵见玉环不吭声，走近一步说：“我要是有一筐瓜的钱，马上就给你买一双尼龙线的花袜子。”

    玉环说：“我不要别人的东西！”

    刘二贵又往跟前凑凑，小声说：“怕什么？噢，怕你爷爷看见，问你袜子从哪来的？唉，这还不好回答，就说你姑夫从北京托人给你捎来的。玉环，行吧？我要摘一筐子瓜卖了，马上就有钱了。”

    玉环吃了一惊：“摘瓜，摘哪的？”

    刘二贵伸手一指：“这不是嘛！”

    “那是队里的呀！”

“队里也是大伙的。”

“大伙的东西卖了钱，不能自己花。”

“唉，这儿就咱俩，又没别人，谁能知道？”

    “背着人干这种事儿，那不成了坏蛋啦？”

    “什么好蛋坏蛋，有穿有戴是真的。别听你爷爷那一套。”刘二贵左右瞧瞧，又说：“玉环，你给我看着人，我去摘啦。摘完我就走，谁也不知道，到了晚上，尼龙线的花袜子你算穿在脚上了。”他急忙从筐子里拿出干粮包，“给，这是你奶奶让我给你捎来的。吃吧。”他说完，提起筐子，朝那伸着长蔓绿叶、躺着熟瓜的地里奔去了。

    玉环又气又难过，早上爷爷讲过的话，又在她的耳朵里响了起来。她还想起前几天求刘二贵抬军属王爷爷到医院治病的事儿，想起麦收前社员会上批评刘二贵投机倒把的事儿，再看看眼前刘二贵这副鬼样子，她一切全都明白了。不知道为什么，玉环心里挺难过，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想掉眼泪。忽然，她又想起了爷爷，想起爷爷整日整夜守着瓜园；那一次为了奶奶要买瓜送给小表弟，爷爷还跟奶奶闹气……

    玉环全都明白了。

刘二贵在瓜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每一脚都像踩在玉环的心上。一股子怒火冲上了她的心头，回手摘下挂在柱子上的猎枪，一边朝刘二贵那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叫：“嗨，有人偷瓜了！”

刘二贵已经走到瓜地头上，听到玉环的喊声，可真慌了神。他想跑，跑了几步又停住了，连忙朝玉环摆手、跺脚：“玉环，玉环，别喊，别喊哪！卖了钱给你买尼龙线的花袜子。买两双，买三双，行不行？……”

玉环还是一边追一边喊：“谁穿你买的袜子，我嫌脏！”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儿全不懂啊！”

“嗨，有人偷瓜了！”

刘二贵撒腿就跑。

    “有人偷瓜了！截着，朝东边跑了！”

    刘二贵急中生智，跑进高粱地，从大豆棵底下捧出水罐子，又转回来：“嗨，别瞎喊了。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谁偷瓜呀？我跟你闹着玩哪，快喝水吧！”他把水罐子放在玉环跟前，提起空筐子，转身又跑。

    满地的瓜蔓也生了气，把刘二贵绊了好几个跟头。他的鞋也跑掉了，拾起鞋还是跑。他那只尼龙线的花袜子，被折了的高粱茬子穿了一个大窟窿……

    玉环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地放声大笑。

    十一岁的、爱美的小姑娘，今天看见了一个最丑的人！

                                                          一九六四年三月十日

    收入《“小管家”任少正》（原题《美》）、《幼苗集》、《大肚子蝈蝈》（1980年版、1988年版）、《浩然儿童故事选》、《花皮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