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的小姑娘
浩 然
玉环今年十一岁,十一岁的小姑娘正爱美。
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给玉环做了一条花裤子和一件花褂子。那是细布的,白地儿上边印着红海棠花。褂子上边还没有钉好钮扣,玉环就穿上试了几回;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正可体。等到衣裳全做完了,她穿在身上,过一会儿就跑到屋里照照镜子。花裤褂配上那红扑扑的圆脸蛋,黑黑的短头发,真是美极啦!她走出门口,总是挺着胸脯子,甩着胳膊,脚步也迈得高高的。好多人都看她,都夸她,嗨,真神气呀!
有一天中午,玉环在队部里给歇晌的社员读报听。读完报,她正往瓜园走,碰见东头的刘二贵躺在大柳树的荫凉里睡觉;四肢朝天的,睡得可真自在。
这刘二贵三十多岁,过去在北京学过买卖,见过大世面,对人顶亲热,很会说话儿。脚步声把他惊醒了,他坐起来,歪着脑袋瓜,眯缝着小眼睛,把玉环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嘿嘿一笑,又咂着两片薄嘴唇说:“哟嗬,玉环你这身衣服可真美呀!”
玉环听人家一夸,抿着嘴乐。
刘二贵的神气又忽地一转,摇摇头说:“唉,唉,玉环哪,就你穿的这双袜子太难看了,太土了。”
玉环把脚一抬说:“我这袜子也是新的。”
刘二贵撇了撇嘴儿:“你这双袜子呀,老早就不时兴啦,如今北京城里讲究穿尼龙线的花袜子。像你这么大岁数的闺女,像你长得这么漂亮的闺女,每人都有好几双,一天三换。你要闹上一双呀,嗨,那可就更美啦!”
玉环让刘二贵这一套话说得直眨巴眼,就问:“那尼龙线的花袜子都是什么颜色的呀?”
刘二贵说:“什么颜色的都有。花格啦,花道啦,花点儿啦,要啥样有啥样的。你要喜欢,等进城我给你捎一双来吧。”
玉环说:“不用你捎啦,我让爷爷给我买去。”
玉环有个好爷爷。土地改革那会儿当过贫农团的副主任,这会儿不论老少还都叫他“老主任”。爷爷七十二岁了,跑腿不行了,就替生产队种瓜。爷爷是个有名儿的瓜把式。他种的瓜结得多,长得大,皮儿薄,瓤口好,掰开就像一兜蜜。爷爷在瓜园里工作可认真啦!从打瓜秧伸蔓一直到拉秧罢园,白天黑夜守在这儿,只有吃饭的时候,玉环来替换他,他才肯到家坐一会儿;活儿一忙,还得由奶奶把饭送到瓜窝棚来。爷爷像爸爸一样,是个大高个儿,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一笑眼一眯,不笑不说话儿。听奶奶说,早先日子穷,三天揭不开锅盖,爷爷也没有哭丧过脸。爷爷最喜欢玉环,就像喜欢瓜园一样,玉环要什么,爷爷都给买。
这一回,玉环要让爷爷给买一双尼龙线的花袜子。
玉环顺着高粱地中间的小路朝前走。她钻出青纱帐,天地一亮,到瓜园了,不由得打个愣。
爷爷蹲在地边上,扶着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小个子,垂着脑袋瓜,脸色煞白,眼睛闭着,嘴角流着口水。
“爷爷,怎么啦?”
“我正在瓜棚里坐着,见他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他是哪的呀?”
“北村军属王爷爷嘛。大概是进城看闺女,天气热,走得急,老病根又犯了。”
“快送医院看看吧。”
“我一个人抬不了,你就近找个人来帮帮忙。”
玉环把旁的事情全忘光了,扭头就往回跑,一直跑到大柳树下边,推醒了正打呼噜的刘二贵。
“二贵叔,二贵叔,我爷爷叫你快去!”
“你爷爷叫我?喝,准是瓜开园了,让我吃个新鲜!”
刘二贵跟着玉环走到瓜地边,也愣住了。
爷爷招呼他:“二贵,快帮我抬着老王上医院!”
刘二贵像是见到一只活老虎,吓得他一边搓着手往后退,一边问:“是传染病吧?”
爷爷说:“救人要紧,还管什么病,快点吧。”
刘二贵的眉一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找别人吧,我正闹肚子。哎哟,好疼,哎哟,好疼……”他一边捂着肚子叫唤,一边退进高粱地里没影儿了。
玉环要追他。正好王爷爷喘过口气,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站起来。
爷爷扶着王爷爷,喊住玉环说:“别理他了。我送王爷爷上医院去。”
玉环说:“等我再到村里喊个人来吧。”
爷爷说:“不用了,你替爷爷看好瓜园。”
玉环站在瓜地边,看爷爷扶着王爷爷,慢慢地走进青纱帐里。火热的太阳,晒得她出了一头汗水……
有一天,玉环穿上新衣服去看老师,回来的路上,又碰见刘二贵了。
刘二贵拦住她,眨巴着小眼睛问:“玉环,你怎么还没有穿上尼龙线的花袜子呀?”
玉环让人家一问,觉着脸上挺不光彩,就轻轻地摇摇头。
刘二贵把大脚一伸,得意地说:“你参观参观,这叫尼龙袜。”他说着,又弯下腰,用手把袜子拉了拉,“带松紧的,软绵绵的,特别结实,两年也穿不坏一双,怎么洗也不兴掉色。你看棒不棒,美不美呀?”
玉环留神一看,真是,蓝地白格子,美极啦。她又看看自己的脚,要是也穿上这么一双,一定更美。这回她真看到尼龙线的花袜子了,看到的比她心里边想的更要美。她要马上让爷爷也给自己买一双这样的袜子穿。
她顺着红高粱掩护着的小路直奔瓜园,还没有钻出青纱帐,就听到瓜窝棚那边有人吵嚷。她急忙朝前跑。
奶奶和爷爷在瓜窝棚里吵哪!
奶奶坐在凳子上怒眉立眼地嚷。
爷爷站在棚檐下边眯着眼睛笑。
“奶奶,您不是去看我姑吗,干么跟爷爷吵架呀?”
“你爷爷这老东西把人气死了!我想没什么好东西带,给你那小表弟买几个甜瓜吃个新鲜,他硬是不让!”
爷爷说:“瓜地还没有开园。社员大伙儿都没有买,可不能先从咱们看瓜的自己这儿开始。”
奶奶说:“就这么一小篮子,全都装满了它,也没几斤。该多少钱咱出多少钱,又不是白拿队里的,你值得这样吗?”
爷爷说:“不在乎东西多少,干集体的事儿,一分一毫也不能离弦走板儿。咱们是贫农,得带头遵守社里的制度。”
“买半篮子行吧?”
“不行。”
“买两个?”
“不行。”
“一个!”
“半个也不行!”
奶奶噌地一站:“不行拉倒,你可真是个硬心肠呀!”她说着,提起空篮子就气扑扑地走了。
爷爷悄悄地一笑,回到棚里,从褥子边底下翻出一个小纸包儿,抖落出一张两块钱的票子,塞给玉环,小声说:“快追你奶奶,给她,让她路过供销社,给你小表弟称一斤糖疙瘩吃吧。”
玉环拿上钱,急忙去追奶奶……
高粱吐穗了,豆子挂荚了,满园的瓜都熟了。
卖了两茬瓜,社员家里都分了零花钱。玉环看见刘二贵又换上一双雪花白的尼龙袜子,又勾起了心事,又到瓜园里找爷爷。
玉环说:“爷,我要买一双花袜子。”
爷爷说:“行,等下集咱们一块儿去,你自己挑着买。”
玉环高兴了,扳着手指头算:一天、两天、三天。嗨,后天就是大集了。
大集日的头一天晚上,玉环跑到瓜窝棚里跟爷爷睡,起大早好一块儿坐着拉瓜的大车进城。她想,到城里就进百货公司,就奔卖袜子那个柜橱;买两双,一双蓝地白格格,一双雪花白的,回来穿在脚上,那可真美呀!
爷爷领着一群社员打着灯笼摘瓜。玉环也跟着他们摘。摘一筐,称一筐,玉环还替爷爷记在那个小本子上。社员们怕她累,怕她困,让她睡她偏不睡。玉环最爱劳动啊!
深夜里,瓜都装好了,封严了,社员们都回村睡觉去了。玉环这才钻进帐子。她躺在床上,透过蚊帐,看着吊在棚檐上的蒿草火绳燃着火球儿,看着爷爷背着一杆猎枪在瓜地边上转悠,看着满天的小星斗,看着弯弯的月牙儿。盛夏的夜间可静极啦。只有高粱叶子刷刷地响,青蛙呱呱地叫,只有爷爷那有力的脚步声“突塌,突塌”地从东头传到西头,又从南头传到北头。爷爷可太辛苦了,一年到头都是为生产队这么辛苦。队长要给他派个助手来,他不要,说是省下劳力干别的事情;会计要给他加点工分,他不要,说是为集体劳动不是为了钱,爷爷太好了……
玉环看着,听着,想着,渐渐地带着笑意睡着了。等她被抽鞭子的清脆声音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彩霞在帐子上涂满了图案,瓜地上升腾着白蒙蒙的雾气。
地边上停着几辆大胶皮车,车上装满了盛着甜瓜和西瓜的大筐子。
玉环一骨碌爬起来,撩开帐子下了床。
爷爷从大车那儿朝这边走。看那样子,他一夜都没有合眼。他的裤脚全被露水打湿了,沾着草籽儿。
玉环说:“爷,咱们就走吗?行,不吃饭了,我一点都不饿。”
爷爷摸着玉环的头顶,笑眯眯地说:“玉环,原来讲好我去赶集,你二伯替我看一天瓜,他临时有了急事儿,不能来了,你看怎么办呀?”
玉环说:“再另外找个人吧。”
爷爷说:“到这个时候了,干活的都走了,临时抽人,就要影响别的事儿。”
“那怎么办呀?”
“爷爷去卖瓜,你在这儿替爷爷看半天行不行呀?”
这件事情要是搁在过去呀,爷爷一提,玉环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可是这一回,不跟爷爷赶集,不到百货公司,尼龙线的花袜子就买不上,也就穿不上了啊!
玉环说:“您答应今天带我去买袜子呀!”
爷爷说:“我问过你妈。她说家里还有几双哩。”
玉环说:“那袜子不时兴了。”
爷爷打个愣:“什么,不时兴?”
“不时兴,就不美啦。”
“谁说的?”
“二贵叔说的。”
爷爷仰着脸哈哈大笑:“唉,玉环,你怎么听他的呀!他懂得什么叫美?”
玉环认真地说:“是真美,我看见二贵叔穿着。蓝地白格格的,雪花白的,可美啦!”
爷爷摇摇头,撇撇嘴:“我不信。刘二贵穿上一双袜子就美啦?我看哪,他就是穿上一百双也是丑的!”
玉环噘着嘴说:“不信您去看看呀!”
爷爷把玉环拉到跟前,和蔼地问:“玉环,你说咱们这个地方什么瓜种得最多呀?”
玉环想了想说:“甜瓜,满地都是甜瓜。”
爷爷又问:“什么瓜种得最少哇?”
玉环又想了想说:“小香瓜,只有两棵。”
爷爷一回手提过篮子,找出一个甜瓜,又去地里边摘来一个小香瓜,托在两个手掌心上,举到玉环眼前:“你说哪一个瓜样子美?”
玉环指指小香瓜:“它美。”
“它美,咱们为什么种得这么少呢?”
“它只能看,不能吃……”
爷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眼角都笑出了泪花:“玉环,你说对啦,说对啦!你看这个甜瓜,粗绿粗绿的,没有小香瓜的黄颜色,也没有小香瓜的红颜色,更没有小香瓜那股子打鼻子的香味儿,跟瓜叶子没有什么分别,一点也不美;外表不美心里美,金瓤子,一兜蜜,全在里边哪!你再看这个小香瓜,金黄金黄,有的还涂了红胭脂,打扮得多美呀!可惜它外表美,心里不美,香也香得不长远,放在屋里两天就没味儿了。甜瓜对人有用处,人们喜欢它,种得多;小香瓜空有个美的外表,没用处,人们就不喜欢它,种两棵还嫌多哪!人也是这样……”
玉环听得入了神,两只大眼睛,停在爷爷那张慈祥多皱的脸上,好久不动。
爷爷继续说:“你看北村的军属王爷爷,穿得不美,准没有尼龙线的袜子。可是人家思想美。人家把两个儿子送上国防前线,带着病还给生产队干活儿,谁让他歇着都不肯;买东西多找回五毛钱,跑好几里地给送回去,全村人人都爱戴他,模范事上过报纸。刘二贵呢,年轻力壮,却只会打扮,出门就抹得流油光,扑鼻子香。管什么用呢?有劲不使,有本事不用,把劳动当成苦差事。他不是地主、富农,可是学的那一脑袋肮脏的思想跟这些人没差别。他为了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到处借钱,还偷着走私投机,一开会大伙儿就批评他。最讨厌的是,不分大小人,见谁跟谁散臭气。玉环哪,多买几双袜子,眼下咱们日子好了,不算什么,我是怕你让刘二贵的臭气熏着,还当是香的、美的!”
玉环听到这儿,低下头不吭声了。
地边上站着那个赶车的社员大声招呼爷爷快点动身。
爷爷一边答应着,一边抓过草帽子扣在头上,又对玉环说:“玉环,你把爷爷说的这些话仔细想想。我说这一片话并成一句,千万别听刘二贵的,别让他传染上。替爷爷看半天瓜吧,回来咱们再细说。一会儿你奶奶就给你送饭来了。”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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