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不懂忧伤
                  张亚凌
      六岁的我在几百里外的外婆家正跟表妹玩，外婆走了过来，将我拉进怀里，捧起我脏兮兮的小脸蛋说，我娃明天就得回去了，你娘来电报了。我扭着身子不大情愿。外婆家门口有池塘，有鹅有鸭有树林，屋后还有小青山。哪像我们村子，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意思，还顿顿是难吃的红薯馍糜面馍。在外婆家就像过年，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馍。唯一能让我开心的就是家里有太奶奶，太奶奶会给我梳各种好看的辫子，讲很多故事，偶尔还会给我变出好吃的。到外婆家也很长时间了，也想太奶奶了，就答应了外婆。
      是舅舅送我回去的。
      很奇怪，家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一些人跟我爹娘一样，头上都缠着白布，绷着脸。娘一见到我就哭了，说我娃赶紧看看太奶奶，不看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拉着我就走到了一个大大的长长的样子奇怪的木箱子前，揭开一块蓝布，我看到了太奶奶的脸。真稀奇，太奶奶也会玩了，躲在这里睡觉啊，脸上似乎还有浅浅的笑呢。我伸手过去，想摸她的脸，——她从来不会在有人时睡觉，更不会躺在大箱子里睡。我想叫醒她。娘拉住了我的手，说我娃好好看看，你太奶奶喊了你两天才咽了气。
       我不懂娘说的话，为啥喊我两天，咽气是啥意思。我只知道我该叫醒太奶奶，告诉她我从外婆家回来了，晚上又可以跟她睡觉了。娘又说，我娃哭几声，你太奶奶最疼你最爱你了，不见你都舍不得走。
      干嘛要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太奶奶才不喜欢我哭呢，她常说，女娃一哭就丑了，笑脸最好看。我挣脱了娘，跑了出去，我还要给对门的萍儿说我在外婆家见到的稀罕事呢。
       家里乱了两天，都是人，吵吵闹闹的。从来不睡懒觉的太奶奶竟然也睡了两天。两天也没人管我。不过做饭的人很多，都是巷子里的婶婶大妈们。还能吃到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好东西。我很满意。就是觉得总有人一来就哭，不好。很多人头上带着白布，也不好看。
       两天后，那个大箱子被人抬走了，还埋进土里。
      巷子里的人各自回家了，亲戚们也走了，家里一片狼藉。爹娘还有哥哥们开始收拾。好吧，我找太奶奶去，她应该睡醒了吧。再说了，我都回来三天了。她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喊着“太奶奶，太奶奶”就跑进了她的房子里，房子里没人。我又跑出来在院子里喊着问：“太奶奶呢？咋不见太奶奶？”没人答应我，他们都在院子里忙这忙那就是不回答我。我很生气，跑过去踹了二哥一脚，问他太奶奶呢。他闷闷地说死了，到地里找去。
       我又跑到娘跟前，说二哥骂太奶奶。我当然知道“死”这个字是骂人的。娘只是说，一边玩去，大人正忙呢，也没训斥二哥。我又问爹，太奶奶呢。爹也说，凌子乖，自己玩去。
      “我要太奶奶陪我玩——”我在院子里大喊了一声，愤怒冲开了阀门，“哇——”的哭了。二哥骂太奶奶竟没人管他。我扯着嗓子使劲哭，我相信自己一哭，太奶奶就出来陪我了，每次都这样，她最亲我了，最舍不得我哭。
       太奶奶没出来，爹娘哥哥们倒是都停了下来，看着我，也没人过来哄我。我很无趣，自己又跑出去找萍儿她们玩去了。
       早晨，是娘给我梳了头，只梳了一个辫子。以前都是太奶奶梳的，她会问我要几个辫子就梳几个。我很不高兴，弄乱了头发，说我要太奶奶梳。
       娘叹了口气，说太奶奶走了。
       我问，走哪去了。
       天上。以后就是娘给你梳头了，要乖。跟太奶奶在时一样乖，好不好？太奶奶在天上看着你呢。
       太奶奶怎么会上天？太奶奶又没翅膀，连娘都骗人了。我才不要她梳头呢。
       那一天，我就披散着头发，到处跑，跑着找太奶奶。我去了太奶奶常去的几家，没找到。
       晚上，我独自早早地爬上太奶奶的炕，自己铺好褥子，盖上被子。她总要回来睡觉吧。我等她。
      第二天早晨，我竟然躺在娘跟爹的房子里。我坐起来就咧开嘴巴大哭，问谁把我挪到这个屋子，我要跟太奶奶睡，而后衣服都没穿就跳下炕找太奶奶去。
       ——太奶奶依旧没在自己的房子里。
       这究竟怎么了？太奶奶去哪里走亲戚都带着我，怎么突然就不要我了，一走就是几天？
       吃饭时，饭桌上还没有见到太奶奶。我扔了筷子，闹着就是要太奶奶给我夹菜吃。一向好脾气的爹突然生气了，一摔筷子吼道，谁都不许再说太奶奶！
       爹怎么啦？爹不是很爱太奶奶吗？我没见过爷爷奶奶，我们一直跟太奶奶在一起。
      他们真坏，自己不找太奶奶，还不允许我要太奶奶。我没有夹菜，只吃馍馍，使劲咬馍时咬了自己的手指头，疼得很却憋住没哭。不让我见到太奶奶，还不让我说太奶奶，再没有比这更疼的事了。
       我依旧每晚早早睡到太奶奶房子里。我以前总是缩进太奶奶怀里睡觉的，太奶奶没在，我等她。我侧缩着身子，等着太奶奶回来抱我。侧着身子，想着一家人那么坏，没人给我找太奶奶，太奶奶兴许在哪里迷路了……想着想着，眼睛湿了。原来从右眼流出的东西能滴到左眼里。很不舒服。
       我依旧犯浑，哭闹。我也不知道自己咋看啥都不顺眼，都觉得没有太奶奶在跟前时好，可太奶奶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我很生气，生太奶奶的气，于是想起不见了的她就莫名其妙地狠狠哭……
       也不知那样过了多久，每一天过得疙疙瘩瘩的，也慢慢地习惯了没有太奶奶的日子。不久，我就被送进了学校。

后记：太奶奶是住进了我的心底吧，多年后，我常常想起她老人家，想起她就不原谅儿时的自己竟然没有为她的故去而流泪，只是一味胡搅蛮缠。抑或，小孩的胡搅蛮缠就是一种追思？

              刊于《西岳》2018年1期

715399   陕西合阳城关中学    张亚凌